很笨,更笨,極笨,還是得“往下笨”(3 / 3)

當然這個測定很受爭議,因為“文學知識”現在是奢侈,對各種20世紀新式文化產品,例如影視傳媒,大部分學生現在頭頭是道,為當代教育方式辯護的人,認為不過是知識麵不同而已。

這就牽涉到“文化”的定義。往下笨問題多年爭論不清,關鍵就在這裏。但是對此種“文化民粹主義”的人,幾乎來自各個社會傾向。“往下笨”當然是貶詞,有人更刻毒,說“文化產業”已經把群眾變為“廣眾”(admass,盲目跟廣告走的大眾),“民主”則變成“笨主”(Dumbocracy)。辯護者稱之為“當代文化”,“多元文化”,“反精英文化”,時髦稱呼是“後現代文化”。

攻擊文化民粹主義的,最早來自“右翼保守派”。尼采在19世紀(100分的世紀)已經開罵,說“群盲嘔出膽汁,稱之為報紙”;20世紀上半期分數不低,李維斯就聲稱電影報紙通俗小說,“都隻提供最低級的滿足”,完全違反阿諾德對文化的定義——“世界上說出來想出來的最好的東西”;最近耶魯的布魯姆(Harold Bloom)則指出瞧不起知識分子成了當代時髦病,他要求重建“經典”概念;英國保守黨的思想庫則提出:“英國根本不是多種族社會,也不需要多元文化,提倡這些東西是曆史性的胡說八道”;而歐洲國家,以法國為首,憤怒指責美國是往下笨的罪魁禍首,迪斯尼,麥當勞,好萊塢,成為美國文化入侵的尖兵。

但是近20年來,對文化民粹主義抨擊最力的,卻是左翼思想家。自從馬克思主義出現了詹明信所說的“文化轉折”,當代批判思想的重點對象,就是消費文化。早在1957年,研究英國工人階級的霍加特(Richard Hoggart),就在《讀寫何為?》(The Uses Of Literacy)一書中指出強加給粗識文墨者的文化產品,惡俗不堪,而且塞滿資產階級道德。1995年他又出版《如今的生活》(The Way We Live Now),對40年俗文化洶湧,痛心疾首。法蘭克福學派的阿多諾(Theodor Adorno)指責現代傳媒“把啟蒙的可能,變成野蠻化的可能”,不僅敗壞趣味,更是癡鈍感覺,為集權主義鋪路。商業藝術看上去是供顧客選用的商品,實際上是操縱顧客的技術。英國最重要的馬克思主義者威廉斯,早在1961年的《文化與社會》中就提出必須讓大眾文化擺脫商業控製,他的批判至今尖刻,他的建議也至今沒有實現可能。

既然左翼右翼都批判文化民粹主義,為什麼當代文化還是排山倒海毫無阻擋地往下笨?

很簡單,兩個更有力量的“體製化機構”,就是需要往下笨:傳媒與政客。這兩者都依靠數量化,靠選票與鈔票的數字,所以兩者日益靠攏。意大利總理貝魯斯可尼傳媒大王當政客,克林頓政客下台做傳媒,此種人越來越多。

最近發生的一件事,再清楚不過地說明了這個局麵:BBC總裁戴維斯(Garvyn Davies)在“媒體論壇”做主題發言,指斥批評BBC節目往下笨的,“都是倫敦白人中產階級”。此話引起強烈抗議,《衛報》上連續多日刊登知識界的文章,對戴維斯極為不滿,說他的指斥不僅是亂套政治帽子,而且是侮辱電視觀眾:“我供應垃圾,因為你們隻能欣賞垃圾。”

偏偏這個戴維斯本人,三年前有著作,指責媒體有意往下笨。這三年中往下笨減少了嗎?沒有,反而變本加厲。唯一發生的變化,就是戴維斯本人被工黨政府任命為傳媒領袖。因此覺得有必要“感謝選民”。實際上政客與傳媒都是靠“裝作討好大眾,實為操縱大眾”過日子。有文章說,任何時代都有精英,隻不過是一批精英取代另一批。戴維斯這種人,是控製當代政治與傳媒的“精明式精英”。

爭論到這個份上,已經夠複雜的了。應當說,當代文化的普及,不是毫無好處,許多先前享受不到文化生活的人群,現在成了“收視率”“上座率”“點擊率”的主人;同時,也無法否認,當代文化的商業化圖像化簡單化,負麵越來越大,而且隨著全球化經濟,惡果漫向整個世界。

回到本文開始,往下笨的爭論,在中國尚未引出波瀾。不少人說中國剛有商業文化機會,哪怕是垃圾貨,享受幾天再說。即使有往下笨的情況,也尚未下墮過久,不必杞人憂天。

不過,看看生態問題,當年不也是振振有詞“先發展,再治理”?須知文化的流失,也像水土流失,後悔時,已經難以修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