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的夜總是無端的涼。玉暖走下一層石階,在青石板上坐下來,寒氣襲遍全身。回頭望進廳裏,朦朧的燈火裏歌舞正歡,玉遲和玄九笙談著什麼,喝了酒,神色微醺。
心底裏忽而就生出了冷意,他們一場舊交,即使是隔了多年,再見,依然可以談笑風生,暢快自如。而他和她,認識了十四年,從最初的親密無間,到最終相對無言。
她向來心性自在,從來不覺得這世間有什麼不如意,即使是在少年時期玉家敗落的最初慘淡光景裏,她都不曾有任何怨氣。可是,現在,她忽然就體會到了世事凡俗的淒苦。
人竟是如此奇怪的一種存在,從相親到淡漠,可以毫不在意,像是缺失了一段記憶,如他。
而她,夜夜難眠,他沒有溫度的眼神,當中的冷漠疏離,總讓她心梗難捱。
她明明是最冤枉的人。五年,她終於找到他,他卻有了美人佳妻,她還沒有說什麼,他卻冷眼以對,每一次,都像是在質問她的不是。
想一想,她還是早點離開吧。好像隻有她還記得那些話,無數個夜裏讓她心跳莫名。她還有什麼好堅持的?她想,她並不是怨他,隻是想回頭而已。趁著大好年華,縱橫山水之間,洋洋灑灑。
“姐姐,怎麼一個人坐到外麵來了?是嫌我照顧不周麼?”玉遲的出現打斷了她毫無頭緒的遐想。
“有些頭暈。”玉暖不想講話,徹底想明白了,覺得隻要離開這裏,怎麼樣都好。
“醉了?”玉遲輕笑,重逢之後少有的溫潤笑聲,“姐姐的酒量可是減損了不少啊。”
“不想喝了,沒什麼意思。再說喝酒傷身,你以後也少喝點。”她很久都沒喝過酒,除了沒有時間,還有醉了容易幻想,醒來後發現一場空,反而更加無法消受。
“你又不是不了解我,哪能克製得了,你要是擔心,就留在這裏,整天看著。你一眼殺過來,我連酒杯都不敢碰了。”他有些死皮賴臉地道,聲音卻淡淡的,聽上去不像是玩笑話。
“你以為我閑著沒事做啊。”玉暖也笑,“才不在這裏看著你這個死小孩呢。”像真正的姐弟一樣了啊,玉暖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什麼時候……回去?”他問,聽不出挽留之意。
玉暖揚嘴笑,終於撇的一幹二淨了,“等玄九笙過足了癮,他現在是沾著你的光呢。”
玉遲看著她嘴角的笑窩,淺淺的,一如從前,很快起身,“你別坐太久,小心著涼。”他知道多停留一刻,自己就要溺在裏麵了。
他,終究不是那等幸運之人。他寧可他們從未遇過,甚至,寧可早在家破人亡時就死掉。
第二日,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黑塵。
一個是夜郎城主,一個是中原的皇帝,兩人相見,沒有說一句話,隻是默默打量對方,玉暖覺得氣氛異常詭異,她知道他們以前就不怎麼熟絡,可是,連聲招呼也不打,也太離譜,何況他們已經不單單是昔日夥伴,身上背負的是各自的疆域。
“黑塵,怎麼到西域來了,身為皇帝還這麼草率行事,怎麼行?”玉暖嗔道,想著打破僵局。
“聽到你被風沙卷走了,怕你又出事。”黑塵眼睛裏的擔憂清晰可見,毫不掩飾。
“我向來命大,你又不是不知道?”
“命大能大得過天麼?”黑塵輕聲指責。
“好了,再也不會了。”她安慰地笑,真的不會再有了,不必翻山渡水,不會再時時麵臨危險。真好。
從她的神色間,黑塵察覺到了什麼。他千裏迢迢趕來,知道她找到玉遲的消息,心就灰死了,他以為他們會在一起,毫不質疑。
可是,他們好像又出了什麼狀況。但是,他不會傻到親手把玉暖往外推,不管對玉遲心存多少歉疚,他依然沒有勇氣放手,他貪戀多年的溫暖,如何輕易從心底刨除。
他們不曾察覺年輕的城主悄悄攥起拳頭,波瀾不驚的眼眸寒如冰霜。
這時,正好一個侍女跑進來,麵帶喜色,“恭喜城主,蘭夫人有喜了!”
雖然早就想得通透徹底,可是,聽到這樣的消息,玉暖還是覺得天旋地轉,若不是黑塵適時地扶住她,她怕是早就跌到地上了。
玉遲隻淡淡瞥了玉暖一眼,便大步走出去了。
“黑塵,我們明天回中原吧?”
“好。”
玉暖決定帶著伊爾塔一起回去。她給月氏王寫過信,告知了伊爾塔的消息,沒想到,回信中隻有四個字,“自生自滅。”那時,她才真正了解伊爾塔為什麼死活要跟著她也不願回去做他的王子,孤獨的榮華富貴比餓死更可怕。
她也時常懷疑,私心裏,或許是把他當成了玉遲。
總之,從此以後,江湖廣大,唯有她與伊爾塔相依相伴。
傍晚,她見到了玉遲,臉上沒有並沒有初為人父的喜悅。玉暖心想玉遲是嚴肅慣了,天大的喜事也不行於色。
“終於盼到有人叫我姑姑了。”她顯得十分愉悅,比他這個當父親的人都來得高興,“可是,我沒福分,等不到親口聽見他叫我姑姑了,還真是遺憾。”她似真似假地惋惜道,“我們明天就回去了。”這次,她看著他的眼睛,不再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