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陽顧家是寧國承襲已久的名門世族,家中男子世代入朝為官。據顧家家譜載,高祖顧天成曾官拜宰相,其弟顧天蒙亦同時受封“定國大將軍”,寧王親賜了“滿門忠烈”的匾額,風光煊赫,一時無二。到了這一輩,顧家雖逐漸式微,仍不失大族風範。當家人顧複官居禮部尚書;其妹顧湄麗質天成,受誥命封“橫波夫人”,寧王萬般榮寵。景天元年,顧複之妻誕下一雙兒女,俱生的伶俐可愛,從此承歡膝下,享盡天倫。
隻是,這歡樂,到了景天六年,便戛然而止了。
雪重閉上眼,猶能望見那片刺目的火光,耳邊響起垂死的人們淒厲的慘叫。他的身子微微發抖,雙手不自禁地緊握成拳。
就是那一夜,顧家上下一百三十一口,滿門被滅,無一幸免。
母親將幼小的他藏身於隻能容下一人的夾壁中,背負他的妹妹,持劍殺敵數十人之後,自刎而死。
他透過夾壁的縫隙往外看,卻隻看見母親倒地時死灰般的麵龐,以及隨之而來的,衝天的火光!
他靠著夾壁,身體止不住地顫抖,緊緊捂著嘴不讓自己嗚咽出聲,淚卻瘋狂落下!
大火,一直燒了三天三夜。
他藏身的夾壁早已被烤成熾鐵一般滾燙,他的心卻在那一刻冰封。
直至第三夜,一場大雨傾盆落下,澆熄了火焰
他爬出夾壁,茫然四顧。周圍隻餘一片廢墟焦土。
百年榮寵,一朝斷送。從此蒼茫天下,再無邵陽顧家。
他害怕被人發現自己還沒死,趁夜出逃,開始東躲西藏、顛沛流離的日子。直到某天不慎跌落山穀,奄奄一息,幸虧為師父所救才揀回一條性命。
自此,世上便少了一個顧紀澤,多了一個不會笑的雪重。
杜可名聽得癡了。那是怎樣一種慘狀阿?親眼看著父母在麵前死去。自己雖然流落異時空,起碼父母還安好。怎比這少年,平靜的外表下居然隱藏著如此切膚徹骨的痛楚!
她心中酸楚,不由站起身來,輕輕將他的頭摟到懷中。雪重隻覺一個小小的溫暖身體環繞自己,難得地表現出了順從,一直緊握的拳頭也漸漸鬆開。他不由喃喃道:“元琪死時……也才跟你一般大小……”杜可名聽得又是一陣難過,暗下決心,今後定要努力好好對他。忽的想起,便出口問道:“那麼,究竟是誰害了你一家?”
雪重的雙拳複又狠狠握緊,目中射出她從未見過的冷光。
這幾年來,他多方查探,才得知當年顧家的滅門,與如今權勢熏天的景陽王有關。
景陽王寧無心不臣之心久矣,連當今寧王對這位叔父亦須忍讓三分。朝中大臣見勢紛紛或依附於他,或為求自保不敢出聲作對。隻有禮部尚書顧複剛介不阿,官階雖隻有正二品,卻每每敢於在朝堂上據理力爭。景陽王對此早已心懷恨意。又一次偶遇顧夫人,垂涎其美貌,欲行不軌,被顧夫人大聲嗬斥而走,由此恨意更是入骨。找了個機會,便給顧複硬扣了一項“通敵叛國”的罪名,威逼寧王下旨,終於造成顧家滅門的慘案。
他了解真相之後,慟哭整整一天一夜。
之後,心中燃起再也不息的滔天的仇恨!他向天起誓,此生必手刃寧無心於劍下!
莫如是憐他一片赤子之心,亦愛他骨骼清奇,便將一身斷水劍法,悉數傳授於他。他日以繼夜地苦練,無奈這劍法實在太過精奇,精妙之處竟如“抽刀斷水水更流”般綿延不絕。幾年過去,才堪堪領悟到劍法的五成。
可他實在等不急了!
兩年前,他便夜探景陽王府,希望能找到寧無心並殺了他。不料景陽王貪婪卻膽小怕死,也自知作惡多端,王府內守備竟森嚴的可怕。繞了一圈,連他宿於何處都沒有查到,卻驚了暗處的守衛。一番激戰後,他全身而退。
這兩年間,他每隔數月便去查探一番,總是一無所獲,而王府的暗衛卻總是幽靈般出現。他仗著自己身負絕技,倒也每次都能安然無恙。莫如是對這個徒弟的武藝頗為放心,便也由著他這般進出王府。
上一次,終於讓他探到寧無心的藏身之所!他按下心中的狂喜,施展輕功伏在房簷之上,不料,卻遇到了十三名高手圍攻。
“高手?很厲害麼?”杜可名不由問道。
雪重點了點頭:“每個人的武藝都能獨當一麵,尤其……是當中一個使左手劍的,更是不世出的絕頂人物。”
杜可名想起那日雪重胸口那道橫貫到底的劍傷,不自覺微微一顫。
“可是……”雪重沒有注意,顧自蹙緊了兩道濃眉,自語道:“他卻在關鍵時刻放了我一條生路。本來我是斷無生理的。為什麼呢?他為什麼要放我走……”
身後的竹林裏,一道人影靜靜佇立。風一吹,微微露出青色一角長袍。
眼見杜可名拉起雪重的手,並排向小築方向去了,那身影才歎息一聲,轉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