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心底歎了口氣,不過麵上還是恍然大悟地點點頭道,“多謝老伯指點。小女也有事在身,就不再耽誤老伯的時間了。”
老漢擺擺手,示意我無需客氣,“那就此別過了。對了,來我們斐城,定要嚐嚐這的香煎驢肝和紅燒河豚!”
說罷轉身離開,一麵嘮叨著:“唉,還是我們尋常百姓家好啊,至少不用被那些個狐妖樹妖給害了。”一麵消失在園門外。
聽到那個“樹妖”,我猛地冒上來些無名之火……不過看看天邊赤紅的霞光,又想起剛才說起的那香煎驢肝和紅燒河豚,不覺咽了口口水……
好餓啊!我在心裏喊道,快步朝園外走去。
我托著腮,百無聊賴的看著酒館二樓的各色來客。
行走民間這些年來,每到一個地方,除了必去的帝君廟,我最愛的就是坐在酒館角落的位置裏觀察來往過客。早年做這些事是為情勢所迫,那時我初離開鏡湖山,曉得的隻有叢墨閣裏那堆書本裏看來的或過時、或呆板的知識。而見慣的那些王室顯貴們的生活和想法自然也不同於尋常百姓,顥宇的民間況且如此,更別說蒼陸了。麵對陌生的風俗人情,我無論如何都無法鼓起勇氣去找人交流,怕看到異樣的注目、也怕鬧笑話。
那時我總是在酒館裏,從開店到打烊,一待就是一整天。我隱去身形,坐在那些空出的椅子上仔細地聽旁邊的人的對話,看他們的表情,一麵想象著他們談述的事情,揣摩著他們的心情,一麵學著他們的說話方式和神態。就這樣沉默地摸索了好幾年,才漸漸敢顯出身形嚐試跟人打交道。也許是看人看多了的後遺症,我雖能夠輕鬆自如地學著某種人的樣子說話做事,可每逢要表達自己真性情的時候,卻會猶豫地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似乎有很多方式可以說可以做,但細想想又什麼都不那麼合適。說出的話做出的事,又常常會後悔,十分地蠢笨……諾?我也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又發散到我說話的方式上來了……遇事愛往深處想,想著想著就走神想遠了,便是我長期默默分析他人留下的第二個後遺症。
今非昔比,現在的我早已不需要隱去身形偷聽別人說話了。隻需看看來者的衣著神態,許多事也就能猜出一二來。比如對麵角落的那個摟著年輕姑娘的肥頭大耳的老男人,笑得色迷迷地,八成就是出來偷歡的。要是家裏有個凶悍的老婆,被她撞見了……“噗”,我想象了一下那個情景,差點沒笑出來……自覺有些失態,便趕忙故作正經地端起茶抿了一口。卻又皺了皺眉頭,心想,白送的茶水果然沒什麼好貨……
正欲喊小二來一壺好茶,卻覺得似乎邊上有什麼人在盯著我。行走江湖的直覺讓我沒有回頭,而是用心眼偏過去看了一眼,隻見一個有些醉意的青年趴在桌上直勾勾地望著我……
原來是個臭流氓……不過我可不能白受了這猥瑣的眼神,剛準備懲治懲治他,卻聽他一聲慘叫:“小二!!你們的酒怎麼無端冒出三隻臭屁蟲!?”酒館裏哄笑起來,小二急急地來道了歉,換上了一滿壺新的酒。
我抬眼看看,果然是世遠這孩子在使壞,便嗔怪道:
“別的不學好,盡學這些東西……”
世遠將將坐下,“學了這,不才算是得了師傅的真傳嗎?”世遠又開始壞笑,望見我麵前空空如也的碗碟,又道:“師傅都不給徒兒留些,枉我一整天跑東跑西的。”說罷,裝出一副難過的樣子。
“好了好了,都這麼大了也沒個正經,再不改,小心往後娶不到媳婦……”我狠捏了把他的鼻子,“這不是看你還沒來麼,怕涼了。”於是叫來小二,點了香煎驢肝、紅燒河豚和些其他的菜食,還有壺冰菊茶。
“娶不到老婆又怎的,世遠就一直跟著師傅闖蕩江湖!”
看著眼前稚氣未脫的少年,又想想當年那個幹瘦的孩子……沒幾年,已經長大這許多了!“好了,時候也不早了,說說今天打聽到些啥吧。”
世遠於是邊吃東西邊給我彙報了今日的收獲——
話說這霧見姓孔,名遙,母親孔夫人本姓宋,是宋婉的親姑姑。在嫁與斐城孔姓富商前,一向與宋婉的母親不和。宋婉長得像其母親,自也不討孔母喜歡。怎奈霧見卻非宋婉不娶,宋婉更是生生拒了謙王府世子的提親,兩家隻得便親上加親做了親家。可這宋婉從小身子就不好,婚後又三年未有所出。霧見自得宋婉也變得醉心詩畫遠離仕途。孔母忍無可忍以命相逼,硬是讓孔霧見把宋婉給休了。之後不久娶了現當朝首輔的小女兒為妻,之後便平步青雲,現已官至內閣輔臣了。
宋婉的父親曾官至禮部尚書,之後因在朝中失勢便辭官在家,誰知七年前被一場大火燒了全家。之後沒多久便是那“乙酉之獄”,宋家以往的世交中,除了謙王爺是皇親國戚之外,無一幸免。宋家也被朝廷下旨抄了家,雖已被大火燒毀,卻還是抓出了一些個遠方親戚充數,流放到南邊夷州去了。
我邊聽邊點頭,心裏的頭緒理出了七八成。“乙酉之獄”牽連之廣,當事者下場之慘,連我這個遠在顥宇不關注政事的人都有所耳聞。原來宋家竟與這事有所聯係。
“我還打聽到了個事,”吃完了碗裏的飯,世遠抿一大口茶,又說道:“去年那孔霧見曾回了孔園一趟,誰知竟當場喝了個大罪,回去大哭了一場,也不說話就鎖在家裏作詩畫畫。好幾日才好,家人都道是撞了宋婉的魂了。不過我還聽說那一天……恰好世子和那位側夫人在孔園賞荷。想必是?”世遠說罷看著我。
我會心一笑,點點頭。心想這事也許是個切入點也說不定。
“對了……今兒我還問出了個有趣的事來——他們說那個宋婉其實……”世遠停了下來,吃下最後一塊煎驢肝。
“是狐妖?”我斜瞟瞟他。
世遠略有些訝異,“原來師父也聽說了?”
我笑做了個不屑的表情,略有些得意,“早和你說了你師父我不在的時候那都是辦事去了。有時候問你些問題,那可是在考你呐!”
世遠也壞壞地斜瞟了我一眼:“那可真是難為師傅啦!……不過話說回來,宋婉她真是……?”
“她身上的陽氣雖弱,卻切實有著活人的身軀。”
“當真?”世遠似乎有些訝異。
“你與我行走這些年,仍是辨不出陽氣的有無呢。”
我搖搖頭,歎道。
妖的軀體乃是以魂魄為引,由遊離於世間的五行元素凝聚而成的。雖亦與萬物軀殼一般實實存在著,卻終少了凡人身上那自娘胎孕育出的代代相傳的陽氣。若換做普通人,自是無從分辨二者間的區別。然而若是多加留意和訓練,凡人亦能顧輕易分辨出非人之身,我也曾於蓉國陵穀遇見過法力高深,一眼便識破我樹妖之身的上清宗道長。
可世遠跟了我三年有餘,卻仍感受不到他人的陽氣,著實令我有些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