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愛無疆
短篇百家
作者:劉慧敏
1
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這天,美國把“小男孩”扔到日本廣島,這朵蘑菇開得動靜挺大,美國還嫌不夠勁兒,又在長崎扔了一個。天皇終於覺熱了,隨後宣布投降。正在我國蔚州山口村駐軍的佐藤,嘴唇與鼻頭擠著那撮黑胡子,更梗著脖子在聽廣播匣子。他那眼睛紅得像兔子,眉頭皺成疙瘩,突然扯著嗓子叫道,巴格啞路。說著從腰裏摳出勃郎寧,對嗚哩哇啦的匣子摟火。那玩意兒挨了幾家夥,透光了,還哇啦個沒完。佐藤躥上去用腳蹲,喀嚓幾下,匣子薄成紙片了。他回頭惡狠狠地對妻子說:“我要號令全師以盡忠節。”
女人愣了,問:“可是,孩子們呢?”
佐藤冷笑道:“絕不能讓我們的孩子變成俘虜!”
女人滿臉的驚惶與悲涼,扭頭去看。孩子在搖籃裏舞紮著小腳丫,玩得可愛。女人流下了眼淚,緊緊抿著嘴,不讓嘹亮的哭聲迸發出來。天色漸漸地暗了,佐藤提著指揮刀在房裏踱步,皮鞋敲得地板當當響。女人盯著窗外,月牙跟東京的差不多,但這不是東京。記得櫻花爛漫的季節,她與佐藤擁抱著談理想,把理想談得可美。天皇的野心,最終把他們的理想給糟蹋了,把孩子們也給毀了。
佐藤說,你馬上抱著孩子,到練兵場去。
女人知道去幹什麼。等佐藤走後,她把孩子包了,抱上,咯嗒咯嗒著木屐出了門。巷裏死靜,雞也不叫,狗也不哼哼。它們被槍炮驚得麻木了,都懶得發聲了。女人把孩子放到村人家門前,抹抹眼淚,咯嗒咯嗒往回走。走幾步就回頭看看。她不知道這孩子的命運如何,但她知道自己的命運。女人來到練兵場,隻見佐藤抱著重機槍,扭動著身體,對著跪在院子裏的將士們掃射。機槍怒吼著,噴出火紅的舌信子。將士們東倒西歪,呻吟聲,慘叫聲,呼救聲,在濃烈的血腥味裏飄蕩。女人默默地走向練兵場,剛想跪下呢,被子彈頂倒了。她仰躺在那兒,鮮血從胸前噴射,她腦海裏浮現出孩子的模樣。
佐藤狼著臉,把院裏的人全幹倒,這才把槍耷下。被燒紅的槍管抵到腳上,牛皮鞋嗞嗞響著冒煙。他把機槍扔到身後,仰頭大笑起來。他笑得就像過了電那樣抖動,笑得群山都在笑著。笑聲戛然而止,他嗵地跪倒在地,拔出戰刀,用手套抹了刀苗,雙手握緊,刀尖抵到肚皮上。有些涼,稍微用力又疼。佐藤脖子上那極筋軟了,戰刀當啷躺在地上,沾滿日光。佐藤找身莊稼人的衣裳套上,消失在夜色裏……
2
早晨的小村還籠罩在淡霧中,空氣裏充斥著硝煙與血腥的味道。雞不叫狗不咬的村子,像廢棄的古堡那樣沉默。婦人大英打開院門,驚慌地張望了左右巷子,有個紅包兒在眼前很跳。大英昨天晚上做了個夢,夢見爹來敲門,她就起了。爹死了,可近老給她托夢。那包裹是用鮮豔的花布裹的,墨絕色繩帶捆著。耷角處露出了小孩兒腦袋。小孩兒的臉白生生的,還泛著淡淡的微笑,睡得香著呢。她把手罩到嘴上,喊道,誰家的孩兒,誰家的孩兒?喊半天也沒人來領,反倒把孩子聒醒了,哭得就像吹哨子。你說,哪個狠心的女人,把骨肉扔到這裏,也不怕狗舔了,也不怕讓人踩了。
大英把孩子抱進房,打開包褥,發現是個男孩。裏麵有封信還有兩個金磚。大英端起那信看,雖說不認得寫得啥,但認出了日本字兒。她的心嗵地一跳,火燒著般彈回來。鬼子駐紮到山峪村後,曾在村裏辦過學校,逼著村人學日語。大英跳到旁邊,盯著這個孩子就像盯著怪物。她嗍著牙花子,像牙痛。這是小鬼子啊,咋辦哩,這是殺人不眨眼的小鬼子啊。男人撒完尿回到睡房,見大英樣子兒怪異,扭頭見床上攤開的花布上躺著個孩子,他驚叫道,娘喲,這是小鬼子啊,這是小鬼子啊,從哪來撿來的這貨?
大英說,你咋呼啥。
男人滿臉痛苦的表情,小鬼子啊,這是小鬼子啊。
大英叫道,俺知道是,但不知道咋辦。
男人痛苦地說,咱辦不了,讓村裏人來辦。
大英咂嘴道,村人能咋辦。
男人說,愛咋辦就咋辦,反正咱辦不了。說完拔腿就跑了,在巷裏扯著嗓子喊,壞醋了,壞醋了,俺家有個小鬼子。村人聽說有小鬼子,正在巷裏走的人就消失了,本來開著的門也關了。整條巷子頓時沒了人影,別說人了,連尾雞都沒有,連條狗都不閃。男人吧唧幾下嘴說,日,都他娘嚇破膽了,一個吃奶的小鬼子都尿褲子。男人正想回家,扭頭見村巷裏冒出個人來,手裏提著個黑包。走得近了,男人認出是村裏的五秀才,就朝他走過去。五秀才原是村裏的私塾先生,婆娘讓地主搶了,就入了匪行,跟著大英的爹當軍師。大英的爹死後,他很久都沒有露麵了,村人以為他死了,竟還活著。男人想跟他說,家裏有小鬼子的事情,隻見五秀才指甲蓋大小的眼鏡片子翻了翻天光,扯著嗓子喊道:
哎,鬼子投降啦,據點裏的鬼子嗚呼哀哉啦,苦盡甘來啦。
男人跑過去問,秀才秀才,你說的是真的嗎?
五秀才把袋子蹲到地上,撐開:瞅見沒有,都是好東西。派克鋼筆,罐頭,勃郎寧手槍。好東西,真乃好東西耶。說著從兜裏掏出兩個罐頭,塞到男人手裏。拿回去給大英嚐嚐,洋玩意兒,味道還馬虎。對了,你可要對大英好,不好,俺替他爹收拾你。說著從腰裏掏出手槍,抵男人的脖頸上。男人感到冰涼,立馬把脖子縮沒了,嘿嘿說,俺,俺對她可好了。
朝巷的大門開了,村人三三兩兩地冒出來,圍著五秀才打問,剛才的喊叫是真是假。看了五秀才袋裏的物件,大家都向鬼子據點跑。男人見大家跑也跟著跑。路過自己家時,把兩個罐頭滾進了院裏,追著村人去了。大家來到據點的鋼絲網前,盯著炮樓子上的幾個黑洞,想想黑洞噴火的樣子,頓時都趴在地上,不敢再往前走。等了會兒,見據點裏沒有動靜,這才推到鋼絲網,呼降呼降跑進去。當經過鬼子訓兵場時,他們呆住了。整個場院裏東倒西歪著鬼子男女,有的瞪著眼睛,有的肚子上插著刀,表情各種各樣兒。地上班駁地黑褐色。綠豆蠅像放蜂似的嗡嗡飛。
有人說,這肯定是老天發怒,把他們整死了。
又有人說,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村人開始四處翻找能用的東西,有人找到罐頭,隔著鐵皮聞得滿臉的笑容。有人撿來花布披在身上,還有人背了串頭盔,但沒大人敢動槍炮的。有個皮孩兒好奇,拾起杆槍來摳弄,嗵地一聲響,被頂倒在地上了,哇哇大哭起來。有個正彎腰撿東西的男人,感到襠部嘩啦響了,低頭看到被撕破了,抱著寶貝哇哇大叫起來。有個光棍漢蹲在一日本女人跟前,咂咂嘴,把手伸進她背後的小包袱裏摸索著。是位年輕女性,有著俊俏的臉龐,皮膚茐白。模樣像是睡著了。光棍漢舔舔幹燥的嘴唇,扭頭四處看看,見大家都忙著翻找東西。他伸手摸摸女人的臉蛋兒,咂咂嘴,再看看大家,又把手伸進女人懷裏,感到濕涼,抽出來是滿把的血,就在女人身上蹭,罵道,日。
村人累贅著回村,在家裏清點撿來的物件,東西便化成了豐收的笑容。當大家冷靜下來,突然想到大英家還有個小鬼子,就感到這些東西燙手,就不像自己的了。不行啊,現在村裏就剩一個小鬼子了,得把他弄死,留著是禍害哩。有人在巷裏喊,大英家還有個鬼子,趕緊去打鬼子啊。村人越聚越多,扛著钁頭鍁向大英家跑去。呼呼隆隆擁進院裏,見大英的男人正蹲在院裏吃罐頭,都嚷道,鬼子呢,鬼子呢?男人含糊地說,小鬼子在裏間躺著。啥?有人叫道,還躺著,是不是摁著你家大英。胡說啥哩,是個吃奶的孩子。男人說。啥,是孩子,孩子也是鬼子,掐死喂狗。大英正給那小孩兒喂麵糊糊,聽到院裏聒噪,把孩放到床上,出來了。聽大家說要把小鬼子整死,她嘖嘖嘴道:
可是,孽是大人造的,跟吃奶的孩子有啥瓜葛呢。
有人嚷道,咋沒瓜葛,長大了不又打咱們。
大英說,狼能馴成狗,俺想把他養成人。
有人叫道,把狼訓成狗,說得容易。
村裏人都知道,把狼訓成狗這可不是件容易事兒。以前,村裏老劉從狼窩裏抱回了崽兒,想養成狼狗。養大了,那貨上來脾氣,把他的屁股給咬去了斤半肉,至今屁股癟著。後來把狼拴起來,讓它跟狗配了,生了,養大了又禍害同類。隻有交配三茬後才會變成真正的狼狗。可這孩子不是狗啊,是小鬼子啊,是天下最毒的動物,誰敢保證,他長大了不會糟蹋村裏的閨女,不會用刀用槍殺人。村人蠕動著要進房掐孩子。大英愣了愣,去繡花籃子裏摸起剪刀,堵在內間門前咯嗒咯嗒閉合著,梗著脖子說,誰敢搶,俺紮他,不信就過來,俺真紮。
大家看到她這架式,不敢再往前走了。
大英的父親曾當過土匪頭子,十裏八屯的都震。後來他專門跟鬼子幹,讓鬼子很頭痛。給他送信說,談個判吧。他把腰裏挨排地綁了手榴彈,隻身去了鬼子營。喝了洋酒,摸了洋娘們,當談判時,他堵著口門拉了弦,炸死了幾個指揮官。要是英子像土匪爹那樣上來脾氣,別說用剪刀,用牙也得咬死你。沒人敢碰她這茬,就嘟噥著回了,邊走邊說,啥人玩啥鳥,土匪頭子的閨女養小鬼子玩。
過了幾天,工作隊進村收繳鬼子頭盔,並跑到鐵匠家搶救槍支。大家都向隊長打報告說,不得了啦,大英是個漢奸,趕緊把她抓走吧,留在村裏是禍害。隊長不解地問,什麼,她是漢奸,她父親是抗日英雄啊,她怎麼會是漢奸呢。說,她家養了個小鬼子,還不讓動。隊長聽說英子養個日本孩,就跟大家解釋說,鬼子投降了,上邊命令不讓殺俘虜,何況是個孩子。他還帶著幾個人來到大英家看望孩子。大英很感動,說,首長,給他起個名。俺男人姓劉。隊長想了想說,就叫劉福忠吧!大英眨巴著眼睛問,首長,啥意思?隊長笑著說,意思就是歸俘中國。大英笑著點頭。這名真好,就叫劉福忠了。
3
大英養著小鬼子還不讓動,大家都來氣了,發誓跟她家斷了來往。小鬼子多可氣啊,逮住女人就摁,見著雞就抓,看到豬就攆,你還養著小鬼子,你養啥不好,你養狗還能看家,養貓還能抓老鼠,為何非要養個小鬼子呢。村人都在背地裏議論,大英這人隨她爹,邪性。還有人說,可能她被小鬼子摁了,生出來的那貨,要不能死護著。話忒難聽,大英的親戚都受不了啦,來家裏勸道,大英啊,把孩子扔了吧,為個小鬼子跟鄰人鬧僵值得嗎。再說他長大了禍害村人,不等於你造孽嗎。
大英搖頭說,俺就知道他是孩子,是個吃奶的孩子。
親戚說,大英你忘了老劉的屁股了。
大英說,俺沒忘,可這孩子是人,不是畜生。
大英不顧大家勸阻,也不在乎大家孤立,依舊拿福忠當親兒子養。誰要是敢當著大英的麵說小鬼子,她就會翻白眼,要說,你家那小鬼子,她就朝你臉上呸口水。當福忠懂事後,有人喊他小鬼子,哭著回家問大英,娘,人家喊俺小鬼子。大英的眉毛揚起來,問,誰說的,告訴俺。福忠抹著眼淚說,劉大根家小虎說的。大英提著菜刀就去了,來到劉大根家門前,堵著門叫罵,誰說俺兒子是小鬼子,有種的出來說,俺把他的嘴砍成兔子嘴。她在劉大根家門前罵了三日,劉家人都沒敢照麵的。大英是誰,是土匪的後代啊,狠啊,急了啥事兒都幹得出來。雖說是個纖弱的婦人,沒多高也沒多少力氣,摁到胯下就能撲通,可誰敢惹她,要是她腰裏有手榴彈,一拉弦不完球了。大英不隻不同意村人喊福忠小鬼子,就是自己親生的孩子喊都不讓。有次她親生的兒子跟福忠搶東西沒搶過,喊道,小鬼子。大英聽到這話,把兒子拉過來照屁股上煽,把孩子打得鼻涕眼淚流多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