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家父子
兗州作家專欄
作者:牟敦樂
郝東風被分配到彈州工務段。報到這天,勞資科長溫和地跟他說,哎,小郝啊,真壯實,你去臥龍山吧。郝東風並不清楚臥龍山的確切位置,也不知道臥龍山工區的具體情況,隻是聽說這批分到彈州工務段的26名退伍軍人全是巡道工,並且去的地方都是比較偏遠的巡道工區。按照勞資科長的指點,小郝二話沒說,背上錘頭、扳手、喇叭、小旗子這些在實習時就發下來的隨身工具就上路了。
自當兵離開彈州,到今天正式報到,為了取得這份工作,熬了整整五年!先是當兵在消防支隊混了二年半,退伍回家呆著一年半,在技校又折騰了一年。郝東風懵懵懂懂地坐了將近三小時的火車,來到臥龍山,下車時已是很晚了。臥龍山站是個三等小站,離最近的縣城也得有三十裏地,又是夜裏,在這裏下車的人寥寥無幾。下了車,郝東風想看看臥龍山車站是個什麼規模,就一邊張望著左右一邊往外走,還沒等他走到出站口,站內的照明燈就忽喇一下就全熄滅了。下車的幾個男女都被等待在出站口的摩托車接走了,轉眼間,前前後後就沒了人影。郝東風再踅回候車室,那裏有個值班員正在鎖門,郝東風靠前一步問道,老師,我是工務段的,我想去臥龍山線路工區,頭一次來,說實話,我還不知道線路工區哪裏呢。
那值班員頭也沒回,說了一句,在西邊。
值班員是個女的。郝東風還想問問從這裏如何走,那值班員反問他,工區沒人來接你?
聽聲音,脆生生的,還有幾份親切,郝東風咽口唾沫,挺挺胸脯,改用普通話說,我怕麻煩他們,我想還是自己去吧。即使在一個陌生人麵前,郝東風也不願意被人小看。那女人似乎也看出了東風的小把戲說,轉過臉來對著郝東風說:那你就往西走吧。在女人轉臉的一瞬間,差點沒把郝東風給嚇癱瘓了。那個值班員的臉,大半個竟然是黑的,黑得發亮,毛哄哄的黑,像是包上了一大片的豬皮。
向西走,到巡道工區,憑經驗,最簡捷的走法應該是沿著鐵道線走,因為巡道工區不可能不在鐵道邊上。那麼現在最好是再返回車站裏麵,沿著車站前的鋼軌往前去。推門想再進車站時,發現候車室的大門已被那黑麵女人用鐵鏈子給鎖上了。
郝東風爬過車站西側的水泥枕柵欄,按著黑臉女人指引的方向迤邐西行。走出站區,風也大了起來,雨滴涼涼地也隨了樹葉子劈裏啪啦在抽打過來。沒有火車,沒有月光,郝東風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秋風中急急前行。其實鐵道一伸出站台,就拐入了彎道,一進入彎道,也就進入了深山老林。股道兩邊峰巒陡起,行進在狹窄的通道間,郝東風深感壓抑與恐懼。抬頭望去,山口上方滾動的雲層間,似乎有一絲隱約可見的光亮,誰知這光亮突然間顯出的,竟然是那個值班員的半邊黑臉!冷雨中郝東風打了一個寒噤。怎麼會讓這樣一個女人在車站幹值班員呢?讓這樣一個女人天天麵對旅客,不知道當官的是怎麼想的。感覺是走了大半夜,總算是找到了地方,在接近鐵橋大橋的這端,一座孤零零的小廟一樣的平房,蹲在鐵道北麵的山坡上,平房院牆外麵掛著一塊木板子,上麵印著“彈州工務段臥龍山巡道工區”。郝東風來臥龍山報到,怎麼想這裏也得是個工廠或是車間,最起碼得有人,得熱鬧。可郝東風對著這山神廟一般的小院落時,暗自笑了,是不是那慈眉善目的勞資科長在和我開玩笑?或許是在考驗我?他可不像個惡人。一次分來彈州工務段這麼多人,隻有我郝東風一個人來臥龍山?我郝東風在部隊立過三等功二次二等功一次,這些他不會不知道的,現在招聘單位好出些歪點子考人,很可能我正在接受考驗。但郝東風感覺又好像不是這麼回事。郝東風犯嘀咕了,他娘的,這荒山野嶺的鳥地方,就讓俺在這裏守一輩子嗎?心急火燎地上班來,就是為了到這裏?
郝東風踢了幾腳擋在門口處的鐵柵欄,隨著幾聲狗叫,院子裏有個人影晃了出來,慘白的燈光下,那人顯得矮小又邋遢,但其人說話的動靜卻如小叫驢一般響亮:你是小郝吧?勞資科已通知我了,來了啊,來了就好。當天晚上郝東風就被安排了巡線。工長,小叫驢,態度倒還算謙和,說如果他不頂上,這段路線無人巡過去,對方在另一端就換不了牌,學習期間這些你是知道的,先委屈一下了。饑寒交加中的郝東風,深夜12時整,從臥龍山巡道工區出發了。等淩晨4點巡線返回工區時,衣服、背包、旗子,渾身上下沒有一條寒毛不往下滴水。至於線路上的道岔如何軌枕怎樣郝東風沒有一點印象,隻是與對方匆匆交換了路牌而已。
郝東風起床時也不知是什麼時辰,雨雖然已停了,但空中仍然是霧蒙蒙的,看不出早晚。雲霧繞在山腰上,四周的山都是看不見山頂。出工區大門往西去,緊靠巡道工區的西鄰就是臥龍山鐵路大橋,橋不算長,但不低,咆哮的河水在橋下發出震耳的轟鳴聲。原來夜裏俺就是從這座鐵橋上走了一個來回?俺的娘呀,當時根本不知道自己就是行走在天上!站在橋中間往山上、山下望去,這裏是大峽穀最窄的地方,俯身再往橋下看,奔湧的河水把這鋼橋晃得飛也似的往北山上漂移。
郝東風呆立在冷冷的秋風裏,算是第一次欣賞這臥龍山的景致。
暮色漸漸合攏,郝東風慢慢變成一個芝麻粒大小的黑點,融合在臥龍山間。一時間沒有火車,四周沒有行人,連鳥獸的動靜也聽不見,隻有從山穀傳來的風吼聲以及從河底湧來的浪濤轟鳴聲,郝東風感到了渺小與孤單,感到了原始與隔世。
從技校學習回彈州後,郝東風發現自己的身體變了,身子變得肥碩,魁梧了,胸脯也寬厚了,除了那口難看的牙一點沒有改變之外,郝東風已是一個壯實的大男人了。但回到家後,才發現變化大的不是自己,而是他爹--郝大貴。爹胖了不少,顯得老態龍鍾,並且不久就發現爹看人時,總要歪著腦袋,原先三九嚴寒都不戴帽子的,現在卻一刻也不摘帽,即使在屋裏也是這樣。娘的眼神裏流露的全是慌亂與驚恐,並且寸步不離地守著爹。慢慢郝東風知道了真相,半年前爹出事了,把火車頭開上了土擋,火車頭不但撞塌了土擋,而且跌下軌道,老郝的頭蓋骨就是在那次事故中給撞裂了。
郝大貴1974年下鄉,到1978年返城。返城時正好鐵路招工培訓火車司機,郝大貴在進城那年冬天進了鐵路局學習開火車,半年後順利進入彈州機務段當了一名火車司機。返城前郝大貴已在農村與農村姑娘王大菊結了婚,王大菊是農村戶口,一時進不了城,兒子郝東風出生後戶口又隨他娘王大菊,那段日子裏,郝大貴一日一日遊蕩在鐵道線上,老婆孩子寄存在鄉下丈母娘那裏熬日子,為了讓老婆孩子早些進城,老郝可沒少折騰了,折騰一次差不多就得把手上攢的那點錢糟蹋個淨光,再攢點錢再折騰。錢呐,錢對於老郝來說一直是手上緊。為了多拿點資金,老郝把火車開得丁是丁卯是卯,無意間竟把自己開成了鐵路局的兩屆勞模。
滿認為兒子進了城會歡天喜地,誰知郝東風對於城裏的一切並不怎麼感興趣。本來彈州就是個小城,與鄉鎮沒有多大的差別,除了火車多之外也沒有別的。郝大貴分到的房子臨街,又是一樓,連個院子都沒有,整天鬧哄哄的。在給東風聯係學校上學時,東風幾次要回家,回鄉下他姥娘家。不過那時他的彈弓功夫已是了不得了,兩天之內便幹掉了六隻鴿子。郝東風光知道在天上飛的鳥都是些自生自滅的野鳥,像貓頭鷹啦、像蝙蝠啦,啄木鳥啦,哪知這玩意還是人養的?要說一隻鴿子值幾千,上萬,連他家這一套房子也不值一隻鴿子錢,打死他他也不信。打死鴿子那次差點惹下大禍,幸虧老郝人緣還可以,也幸虧那幾隻鴿子確實就是幾隻肉鴿,賠了幾百塊錢算完事了。在這件事上,老郝熊他、他與老郝頂嘴,老郝用鞋底抽他,他竄出去幾日不歸。在這事上郝東風歸結這純粹是他爹小題大做,他爹沒能耐,太軟弱,在單位上沒混出名堂,所以才會打孩子。在郝東風看來,那幾隻鴿子與幾隻鬧喳喳的灰喜鵲無異,就是一百隻鴿子也頂不了鄉下的一隻野山雞。
剛進城那時郝東風又黑又瘦,一口裏曲外拐的狗牙,看起來賊眉鼠眼的,見人總是往後縮,郝大貴怎麼看他怎麼煩,這孩子是怎麼回事?人家都說兒子是自己的好,可郝大貴看著兒子就皺眉頭。有次郝大貴領他到機務段澡堂裏洗澡,爺倆在更衣室裏脫了衣服一前一後進了浴池。一轉眼老郝發現兒子沒了,轉出來找時,在更衣室的一角角裏見兒子穿著褲頭一個人蹲在那裏發抖,手裏還握著一把小水果刀。郝大貴拉他,他蹲著不起來。問他怎麼不洗,他說有個人摸他。這裏這些人都是爸爸的同事,都是開火車的,摸下就摸下吧,不管老郝怎麼說,郝東風最後還是沒有洗,並說誰再摸他他就割誰。這孩子擰筋,郝大貴後來就再也沒有領他到機務段的澡堂子裏洗澡。
老郝開車一走就是兩天兩夜,一回家就是睡覺。光知省吃儉用地攢錢為兒子上大學,夢想著兒子走在大學校園裏的情景,一輩子可不能再像他似的整天油漬麻花的。自從聽說兒子逃學後,老郝突然慌了神,他的夢想如同摔爛的茶壺,怎麼也無法攏圓了。感到自己像是做賊被人逮住示眾一般丟人。好在東風隻是逃學,並不打架,也不偷不搶,盯梢幾次,發現兒子隻是喜歡一個人沿著河岸溜,這樣說來,孩子的品質還不壞,這讓老郝稍稍放心。
鐵路子弟實在混不出來的時候,還有最後一條可走,這有點像老一輩人活不下去了就去闖關東一樣,就是讓孩子去參軍。隻要送兒子入了伍,然後就耐心地等待吧,等兒子在部隊混個三年兩載之後,再到鐵路上等安置,混個飯碗,郝大貴決定讓兒子郝東風走這條路。
其實郝東風這輩子毀就毀在他那口牙上。郝東風牙齒不好,很不好,怎麼形容郝東風他那口牙呢?犬牙交錯?不確切,所見過的犬牙無非是高低不齊,有尖有圓,誰見過犬牙大牙上麵背著小牙的?郝東風的牙就是大門牙上麵就馱著一顆小門牙。不妨這樣來說來,有一群沿牆根站立的孩子,個個正眯著眼睛專心看太陽,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有個壞孩子從一端突然用力一推,一瞬時,這群孩子有的就摔倒在地,有的就被擠出隊伍,踉蹌著身子,東倒西歪。這孩子們定格的一刹那,就排就了郝東風牙齒的方陣。自郝東風上學起,幾乎所有的老師都不願意提問他,有的是怕難為他,更多的是不願看他的那口裏曲外拐的牙,時時感到自卑的郝東風,從沒請教過老師,不知不覺中,學習成績在班上就沉了底。
那也是一個這樣秋雨綿綿的時節,在一夜的稀稀裏裏的秋雨敲打聲裏,老郝徹夜未眠。七萬塊錢,要是全一百元一張的綁在一起有多厚?郝大貴比劃來比劃去也沒弄準確。天亮了,郝大貴還呆呆地坐著,右手裏攥著大大小小的七八張存款折,左手捏著身份證。老婆起床後,又吩咐她找個口袋拴在他腰上,然後一起去銀行。都是定期儲蓄,郝大貴在銀行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七萬元錢全部取出來。那麼一捆,就小半塊磚頭那麼大小,這是郝大貴大半生掙下的錢,唯一一次的質感,在手上也不過幾分鍾,甚至還沒來得及往腰裏的口袋裏裝,就讓征兵中間人一把抄了過去。
郝大貴和老婆呆呆地站在銀行門口,望著中間人的摩托車隻留下一溜青煙,心頭有些失落感,自己的錢,起碼自己數一遍還是可以的。自己連數一遍的權力都沒了。老婆嘟囔了一句,連個條你也不讓人家寫,人家要是不認了呢?見郝大貴眼睛發直,沒敢再多說。這時郝大貴卻說了一句,東風今年17了,我開了17年的東風車了。說完就嘿、嘿、嘿,獨自笑傻一番。
人家拿了錢去不是白拿的,要給你兒子去做假戶口,造假身份證,買高中文憑,然後過體檢關,辦安置證,這層層關節都要打點,直到最後領兵人那裏,要是你自己去辦這些,恐怕花了錢也不一定拿下這活來。自老郝把一生一分一厘攢下的七萬元錢全部交出去的那一瞬間,老郝就好像自己的五髒六腑被人一把給掏空了。不光這,老郝的蛋卻墜得更重了,知道是疝氣又發作了,心裏一有事,疝氣這東西就搗亂。
老郝的疝氣有些年頭了,是哪一年?對,郝大貴第一次被評為勞模那年,評上勞模是件高興的事,有好多人眼紅啊。郝大貴參加勞模大會回來,在彈州機務段塘子裏洗澡,老夥計們說著風涼風,說讓郝大貴請客,說著說著郝大貴就被郭長鶴喊住,大貴,你站住,你站穩,郭長鶴一彎腰往郝大貴的襠裏摸,郝大貴認為郭長鶴又在開他的玩笑,一把把郭長鶴給推倒了在地上,啪唧一聲響,引得澡堂子的人哄堂大笑,這兩個家夥,又逗上了。大貴,你這是病,要早治,郭長鶴爬起來後與郝大貴說,治晚了很麻煩,想跟老婆辦個事都辦不成了。那時老郝也不覺痛也不覺癢,說實在的就是辦事也沒覺得有多不方便,郝大貴也沒太在乎。那個時候郝大貴有野心,有一下子把老婆孩子的戶口辦到城裏,這大約得六千塊錢,錢,窄窄巴巴剛能湊夠,治疝氣的事想都沒想。
二年以後,等第二次被評為鐵路局勞模的時候,也正值郝大貴新分到房子,雙喜臨門,但房子要交錢,要交2萬元,東湊西挪,連丈母娘那裏的那點錢也湊上了,可還是不夠,郝大貴一急,上邊牙上火,痛得半邊腮像個油葫蘆,下邊也沒閑著,卵子腫得漆亮,像是吹足了氣的豬尿泡。是該治治疝氣了,一打聽治療還要做手術,至少要住半個月的院,要花五六千元,一住院自己的班誰來替?火車司機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再說了自己是鐵路局的勞模,也正是因為老郝是勞模,分房時加了5分,才分到這房子,怎麼能在剛被評為勞模的時候休班?郝大貴就這麼一甩一甩地上車下車。後來郝大貴發現疝氣就這樣了,基本成型了,不再大了也沒見小,隻要情緒上控製得好,還是說得過去,這卵子也不是十分與他過不去。有意思的是黨委寫材料的那位宣傳幹事,采訪了他,寫了材料,報告團的人在演講時卻說他後背上長了個疙瘩。當晚和演講團的同誌一起吃飯,有位女團員一定要看看他背上的疙瘩,差點弄出大笑話。這個宣傳幹事真會扯淡,那東西怎麼會長在背上呢?嘿嘿,當老郝數著三千元獎金的時候,還是蠻高興的,你說在背上就在背上吧,你宣傳幹事願意在背上長個,你也長好了!
有次夜裏老婆突然拉亮了燈,掀開郝大貴的被窩,說要看看,郝大貴趕緊拉住被子不讓老婆看,扯了一會子,弄得兩個人各自生了半夜悶氣,兩人心裏好多天都不暢快。郝大貴覺得是真該去住院的時候了,突然聽中間人說當兵要七萬元,少了做不著,愛找誰找誰吧!這七萬元的行情一把又把郝大貴給打趴了,去年當個兵還是3萬的,今年翻了一番還多,哪有這一萬塊錢做手術?老郝的大氣蛋就隻好一直這麼跟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