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老郝想讓時光停住,可時光不聽他的。兒子退伍了,兒子技校畢業了,馬上就要上班掙錢了,本來老郝是該高興的,可他不但沒感到鬆口氣,反而感到心頭負擔越來越重,兒子眼看就到了娶媳婦的年齡了,要娶媳婦就得買房子,聽聽漲上天去的房價,小腹以下就腫脹得難受,卵子蕩來甩去的瞎搗亂,老郝走路都踉蹌。

老郝啊,唉呀,馬上就要到創造鐵路局安全行車80萬公裏新記錄了,在一個新的鐵路局記錄即將在老郝手上誕生的時刻,老郝出了事故,一生的英名就這樣給葬送了。火車頭撞了土擋,事說大不大,沒有造成列車間衝突,沒有外人死傷,隻是傷著了自己一下;但說這事小,也絕對不小,把土擋撞塌了,把造價上百萬的火車頭撞壞了。所謂的土擋並不是用土做的擋頭,而是鐵路支線在終點處用石頭砌起的一座地堡一樣的石墩。一般情況火車運行到這裏速度都是很慢了,即使撞上土擋也不至於車毀人亡,老郝這次撞的,不但把土擋撞翻了,並且還把火車頭栽了下去。這事可把機務段的段長給嚇壞了,他們不是害怕傷著了老郝,而是怕把事情弄到鐵路局那裏去,要是被鐵路局定了事故,那整個彈州機務段可就慘了,人均二千塊錢的風險抵押,二千人的一個大段,算算,是一個什麼數字?400萬!不但車隊長和支部書記撤職,弄不好段長和黨委書記還得受處分。於是彈州機務段偷偷在把火車頭拉上軌道,秘密地送郝大貴療傷。

郝東風在部隊立過三次功,本想著單位會重用了,就是得不到重用,也不至於把他一個人派到在深山老林裏來,別人都圍在城邊上。明擺著,事情不會出現戲劇化,並沒有人考驗他,也沒有人監視他,相反第二天一大早,他一年的班次就被小叫驢釘在牆上了。這一刻,郝東風感到自己那顆蹦跳的心也好似被小叫驢用道釘給牢牢地鍥在了道枕上。

臥龍山巡道工區連工長在內總共才九個人,這一天一夜四個人巡線,再一天一夜另四個人巡線,工長小叫驢隻是一至周五在工區裏守電話,周六周日便回家摟老婆抱孩子。別人可不行,八個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按時按點在路線上穿梭。郝東風的路段是自臥龍山巡道工區出門往西巡,起點在K277+556處,終點是K285+669處,全長八公裏多一點,基本上就是穿過臥龍山大橋再繞著臥龍山山穀劃了一個S弧。在線路對麵與之接頭換牌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漢子,那漢子高而細,像一隻大螳螂。道尺、喇叭、小旗子在他手上像是一套小玩具一般,許多時候郝東風發現那夥計並不是把這些東西扛在肩上,而是用手提著,弓著腰,忽忽啦啦飛也似的行走在線路上,急急地來換牌。不久郝東風就發現,夥計們各有固定的軌跡,巡完線後有的騎摩托車回30裏外的鎮上,有的坐綠皮車回城裏,就是郝東風沒有地方去。郝東風不願意回彈州那個令他窒息的家,也不願意守在小廟裏,於是想到了漢城。郝東風當兵是在漢城,二年半的消防兵,駐紮在解放路上的消防支隊。郝東風喜歡漢城這座城市,喜歡那些高樓大廈,那些富麗堂皇的門麵,也喜歡它幹淨的街道,還有街道兩旁整整齊齊幹幹淨淨的銀杏樹,更留戀漢城當地姑娘所特有的那種帶有翹舌音的說話聲。自臥龍山,到漢城並不近,火車要跑三四個小時。郝東風每隔一天就要到漢城逛逛,起初的逛城純屬於消磨時間,亂逛、傻逛,直到有一天在銀座商城三樓認識了賣茶葉的阿媚之後,他的逛才有了動力,有了激情,有了日漸明確的內涵。盡管郝東風在這座處處植滿銀杏樹的城市裏生活了兩年半,並且也十分喜歡這座臨海城市,但部隊有嚴格的紀律,身著軍裝的他極少有機會單獨到街上逛去,現在好了,想看時尚手機就到億維科技城,想看時髦服裝就貴和商貿城,想吃小吃就到桂花街。逛來逛去,郝東風發現自己最愛去的地方還是銀座商城,相比起來這裏的姑娘不但人漂亮,而且個個說話時臉上都掛著笑容,讓人舒服,特別是她們說話時人人都會露出兩排的牙齒來。郝東風有個小秘密,喜歡來這裏就是為了盡覽那些姑娘們的牙齒。聽說這裏的姑娘為了微笑時露出牙來,她們天天晚上要咬著筷子練好長時間呢,嘿。

在銀座商城的一樓大廳,郝東風是不敢逗留的,特別是對著大門那片地域,那裏是化妝品和首飾專場櫃,站在櫃台後麵的姑娘們不但穿著時髦,而且個個長得俊,人人眼睛閃光發亮,再經她們身後那些美人廣告畫的渲染,出入這裏的人,十有八九會被閃得架不住,不論男女,多是匆匆離開。當然,從郝東風的角度來看,那些美女簡直就是個個在咧著嘴巴向人們展示她們那一口迷人的牙齒,就憑人家那一口牙齒,郝東風也不敢在此逗留片刻。

雖說郝東風的那口牙長得損了,可真要找一口完美無缺的牙也並不是那麼容易,一口好的牙要白,要透,要有光澤,還要整齊,勻稱,密實,大小協調,當然也不能有豁口。

這是在郝東風研究了全部銀座商城裏姑娘們的牙齒之後得出的結論。有些人的牙齒整齊光亮,幾近完美,可綜合了臉型來看,要麼是太大了,要麼是太小,與臉盤不協調,有的牙太疏,有的則太密,黃的,黑的,蟲咬的,碰豁的,歪的、斜的,門牙縫塞進一粒瓜子的,門牙中間長出一顆小塞牙的,隻一則長著一顆虎牙的,虎牙長在裏側的,這些都有,並且郝東風還發現商場裏起碼有兩個“地包天”。當然像這樣的牙齒是不會出現在一樓的門廳的。來的次數多了,郝東風慢慢就推算出,上午幾點到幾點會在那一個櫃台上看到那一口好看的牙齒,下午還會看到那個“地包天”不自信的麵容。即使在最不自信的姑娘麵前,郝東風也不敢和姑娘麵對麵開口說話,他就怕一開口人家盯著他的牙齒作驚駭狀。

在銀座三樓,在商場中央有個獨立小島,小島是用茶葉桶圍起來的。小島的中間有一個姑娘在這裏賣茶葉。別的台上都是輪換值班的,這裏早晚隻她一人。姑娘典型的本地人,濃重的翹舌音,簡直讓郝東風感到餘音繞梁。姑娘叫阿媚,長得很一般,個子不高,也就是一米五多一點,鼻梁有些塌,這樣讓阿媚翹翹的鼻尖有些滑稽,但她的牙齒簡直就是太好了,好極了。牙齒圓潤,飽滿,顆顆晶晶亮,牙齒圍成的弧度也是恰到好處。在沒有人圍著茶葉台的時候,郝東風來慢慢逛過來看茶葉。姑娘說,大哥每次來光看也不買些去,姑娘笑吟吟的,露著一口好看的白牙。那口白得閃光的牙齒排成上下兩道雪白的弧線,在她說話時,那牙齒就是兩圈手拉手的白衣舞女,那時隱時現的牙齒,就是鑽石一般在誘人,姑娘簡直就是在用牙齒說話。

每次郝東風都是站在一側看她好一會,看她如何向那些中年男人推銷茶葉。阿媚又會說,做生意又活絡,經她的推銷,幾乎回回都有收獲,是不是人家也和郝東風一樣是因為喜歡欣賞她的牙齒,才買她的茶葉?這郝東風無從知曉,反正他是這樣的。每每在一側觀察好久,見人不多不少的時候,郝東風才漫漫逛過去,和阿媚搭訕。郝東風試著一兩二兩地買些茶葉,再少阿媚也不嫌少,小心地裝了袋,遞與東風,如此近距離地觀賞姑娘美得顆顆鑽石一般的牙齒,東風的心跳得像憋足勁的馬達。

阿媚溫熱的小手輕輕地觸著郝東風的手,把包好的茶葉遞與東風,告訴他回去要密封好放著,不要跑了味。幾次交往後,阿媚再次見到郝東風時,便主動和打招呼:你喝茶夠迷的呀,今天是鐵觀音?還是日照青?其實除了牙齒不好之外,郝東風要個頭有個頭要體形有體形,加之幾年的兵役下來,站有站像坐有坐像,是個蠻帥的小夥。一來二去,那賣茶葉的阿媚對郝東風的眼神,有了迷戀,有了愛撫。見到那樣嫵媚的眼神,郝東風也是心旌搖動。但在阿眉麵前,郝東風竭力掩飾自己的牙齒,非說話不可的時候,便把臉轉到一側,隻讓阿媚聽他的音,不讓阿媚見他的牙,阿眉也隻當這小夥靦腆。郝東風每次買了一兩茶葉,有時是兩兩,坐上火車回彈州,嗅著茶葉的香味,想著阿媚那幾近半透明牙齒,像石榴籽,像白嫩嫩的玉米,身子就不由自主地發起飄來。再摸摸自己這口狗牙,頓時又像摸了雞屎,郝東風又暗自發愣,這人也好,狗也好,驢也好,什麼骨頭都在肉裏麵包著,偏偏這牙長在肉外麵,這算什麼事,又想牙不長在肉外麵,人如何吃東西,想著想著就糊塗了。

有一次大螳螂竟然晚了一個小時才來,冷冷的夜裏,郝東風就這麼憨憨地在那裏等了他一個小時。大螳螂趕來時忙不迭地說好話,忙掏煙給郝東風吸。在幾次交談中,知道大螳螂叫關天帥,30歲那年倒插門做了油罐廠老板的女婿。和關天帥混熟了後,郝東風試著問,老哥,你咋晚這麼多啊?你想讓你老弟凍死在這裏啊?

兄弟,你哥在小沙村裏討了點水喝,嘿,下次你哥帶瓶好酒,等你過去咱好好玩玩。

一聽大螳螂的話,就知道大螳螂不是個規矩人,吸完一支煙,郝東風就拍拍屁股轉身就要返程,可這回大個子談興正濃,不想讓郝東風這就返回:兄弟,我有錢,我這點工資全自己花不說,老丈人每月都給我點花花,我有個小,我老丈人在漢城裏給我兒子買了房子,我有錢,我就是不給那些王八蛋送。給誰送,郝東風感到莫名其妙地問大螳螂。兄弟你,你呀兄弟,你可能不知道,進臥龍山容易出臥龍山難呀!你前麵這個,剛回彈州的這個角,可是等你等了七年呐!

等我,他怎麼會等我?我又不認識他。

你不認識他,他可認識你,一直等到29歲,頭發白了一大片,也是該回去了,兄弟你看我,四十四了,頭上一根白頭發都沒有,不信你找,你找到一根我給你一百元找到兩根我給你二百元……

那他還是不認識我呀?

不認識你,你傻呀,你不來解放他,他怎麼回去?

啊,啊,嘿……郝東風明白了。

他回到彈州至少送了這個數,大螳螂噴著酒氣,把鋼耙子一樣的巴掌往郝東風臉上一推。

五千?

五千?再加一個零,兄弟。

那他這幾年的活,不是等於白幹了嗎?

從經濟上算,是這個賬。

那幹什麼不行,不在這裏玩了不就是了?

不幹,他爹給他交的當兵的錢,你給他?

明白了,原來這老兄也是他爹給他交了錢當兵後來鐵路上混的!大螳螂是不是也知道自己就是這麼來鐵路上的?郝東風感動有些不自在,但這次是徹底琢磨過來了,徹底明白了,讓狗日的王八蛋們給耍了。

兄弟你後天再來的時候,別在這裏等我,你從這裏再往西巡,巡過去,我在涵洞西側等著你,你哥領你找個地方玩玩。郝東風沒理大螳螂,取過道牌,徑自轉身返回了。回巡的路上,郝東風的心有些冷,有些灰甚至有些惱、有些怒,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道是什麼樣的道,岔是什麼樣的岔,腳下的路基是什麼樣的路基,再也不能入他的眼了。回到臥龍山巡道工區又是淩晨4點多了,郝東風和衣躺在床上,眼睛睜得賊亮,一直躺到天亮都沒有睡意。

郝東風繼續逛城,從逛城中尋找寄托。等到郝東風的床頭上有了六十個茶葉包的時候,發誓就在今天,一定要征服阿媚,因為他感覺阿媚已經在等待他了,並且有些焦急。阿媚身上的一些小動作讓郝東風感到在時機已成熟。那一天的月亮就格外明亮,那一晚的春風就格外蕩漾。在銀杏樹的濃蔭裏,郝東風順利地拉著了阿媚軟若無骨的小手,幸福地遊蕩著,成功近在咫尺。當阿媚顫著身子把溫熱的小嘴巴貼上郝東風的嘴巴時,突然,阿媚呀地一聲喊,然後捂著嘴巴蹲了下去。阿媚問,東風,你用什麼刺了我,你為什麼要刺我?阿媚把捂在嘴巴上的手舉到眼前看,血,阿媚終於看到了手上沾了血。阿媚拉著郝東風往路燈底下去,也不知哪來的這麼大的勁,雙手掰開郝東風的雙手,沒有什麼,然後又掰郝東風的嘴巴。難道你不是個人,你是個吸血鬼嗎?郝東風流著淚,無奈閉上眼,然後木木地張著嘴巴,是死是活不管它了。等阿媚看到郝東風那顆往外衝著的牙齒時,明白了,是撞到了那顆獠牙上了。阿媚捂著受傷的嘴巴,腦袋歪著,走了。或許這是阿媚的初吻,可憐的阿媚,初吻竟然是這麼地痛!摸摸自己曲裏八拐的爛牙,恨不得馬上找鉗子來把它們全部掰下來,然後再砸它個稀巴爛。

郝東風決定先整一下最差勁的兩顆牙齒,一顆是和門牙疊在一起的,另一顆是從門牙一側斜著往外長的這顆,隻要先把這兩顆牙處理了,對自己的牙齒便會有大的改觀。就在郝東風滿懷希望準備對這兩顆牙做手術時,拍片後發現這兩顆牙還不能拔,這兩顆牙分別同另兩顆牙是同一牙根,要是拔下的話,另兩顆也將被拔下,並且再鑲牙時,很可能與兩側的牙無法固定在一直,醫生對郝東風說,不耽誤吃東西是最重要的,美觀還是其次,保持吧。郝東風在漢城裏又找到幾家牙科醫院,醫生看了郝東風的牙後也都是直搖頭,說這麼複雜的結構還是頭一次遇到,牙床畸形,除非大手術,那你的臉形就很難說會變得什麼樣。

返回臥龍山,短暫的春天也就沒麼過去了,帶著銀杏樹葉苦澀滋味,帶著失戀的憂傷,郝東風務實了很多,也開始在巡線上用點功。郝東風沒有跟著大螳螂去幹那些齷齪事,而是正經地又見過幾個姑娘,姑娘們大都因為他的牙太難看而不願與其談下去,後來隻是有一個叫關支梅的姑娘勉強同意與他談著。

秋天裏,關支梅被郝東風第一次領進了臥龍山。秋天的臥龍山景色還是不錯的,近來有不少的旅客來此旅遊。山上那一層層一片片的杉樹,隨著季節的變換,顏色也是一點點在變,先是蔥綠、然後是鵝黃,橘黃、進入深秋,杉樹全部變得金燦燦的,遠遠望去,山穀也算壯觀。在山間小道上,郝東風和關支梅手拉手地行進著,在無人深處,他們最終也小心翼翼地完成了他們的第一次親嘴任務,這次親嘴還算順利,沒能出現磕磕碰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