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支梅是郝東風在彈州火車站下的小批發市場裏買手機外套時認識的,說來也巧,關支梅也是生長在一個鐵路家庭,她爹是水電段的一個管道工,她太了解鐵路子弟的生存狀態了,隻好關支梅她爹當年拿不出11萬塊錢讓她當兵,那一年女兵的行情是11萬。不當兵又找到像樣的工作,隻好在小商品批發市場裏租下一個攤位,賣些小雜耍混日子,等著什麼時候遇著合適的主嫁出去完事。關支梅是生意人,心裏盤算著,要是小郝和自己結婚,不是等於淨掙3.5萬嗎?小郝當年當兵走花的那些錢,一半不就成了自己的了?至於郝東風的牙齒好看不好看,關支梅並沒十分挑剔,想比起夏天小批發商場裏蒸籠一般的滋味,好看又管什麼用?關支梅隻是歪著頭說了一句:醜死了!算是勉強接受下來。但關支梅說了,郝東風想要和她結婚,必須得調回彈州,否則想都別想。

回到彈州?那當然好,可我如何能回到了彈州呢?沒有當官的親戚,又沒有錢可送。郝東風從來沒有如此低沉過,背上背著這些沉沉的榔頭、扳手,像是十萬大山壓在他身上,腿也像綁了沙袋難以行進。那次要不是火車拚命地鳴笛聲,他的小命差點就塞到火車輪下了。火車司機在與他交會的一瞬間,伸出頭來惡罵他。爹的沉默讓他感到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娘的神經質,又讓他感到自己時刻都會瘋掉。盡管郝東風十分不願意回那個一樓的家,但這回必須回去,他得回家和他爹談談。幾天來郝東風想來想去,關支梅給他支的這一招,未免不是一個好的招數:找你爹,用好用活他爹這顆棋子!關支梅這樣對郝東風說。這做過生意的女人,思路真是活絡,是這麼回事。事情一旦辦成,就與關支梅速戰速決,馬上結婚,不然幾年下去,在這裏熬著,別說找老婆了,過不幾年人就廢了。

郝東風買了一箱孔府家釀,一隻燒雞,幾樣特色小菜帶回家,然後很有耐心地把家裏的飯桌抹了又抹,把筷子,杯子,一一擺上,等他爹坐到飯前。當郝大貴坐到飯桌前時,郝東風先遞一支煙與他爹,然後自己也點了一支,見兒子吸煙,讓老郝有些驚訝,他媽的,這東西什麼時候也吸上煙圈了,老郝還是忍了,沒吱聲,兒大不由人啊。

爹,這回沒大傷著吧?

兒子大了,也知道關心大人了,老郝對於兒子的關心,心情一時十分複雜,摸摸半邊腦袋說,全完全恢複不容易了,但又能有什麼辦法,市裏最好的醫院,最好的藥都用上了。

單位隱瞞了你的工傷事故,你不報,別人是不會報的。

這樣的事,不光我一人,以往出的那些事也不少,不也都這樣算了嗎?

爹,反過來說,要是你報了,上級追究下來,段長、書記肯定要受處分的。

哪是,那樣受處分的不光是段長、書記,恐怕隊長、車間書記,都要撤職。

東風撕一條雞腿給老郝,替老郝斟上一滿杯的酒:爹,你是為他們犧牲了,你保全了他們,可他們現在都過得好好的……

誰好好的不好?事故是由我造成的,損失十幾萬來,我一輩子也掙不出這麼多錢來。再說了,車隊的隊長、書記一天一趟到醫院,天天派人伺候著我。

爹,要說這工傷嘛,這事不管是不是由你造成的,不管損失多少,與咱無關,工傷待遇是國家為保護個人的而定的,而且還有法定的一次性補償,他們給你了吧?沒給你吧?你認為他們是真心對待你嗎?他們,說白了,都是為了保自己。

老郝第一次聽說有補償,會有補償?怎麼沒聽說過?在鐵路上要作的人,往往一聽到工傷,便條件反射一般,渾身打哆嗦。無不如讓毒蛇“八步倒”給咬了腿一般,更別說什麼補償不補償的,東風,咱不幹那事。房子是單位上給的,你們娘倆,是單位上的錢養活著,就是報了工傷,以後段上找個借口讓咱下了崗,不是損失更大?二千多人,好幾百萬的安全風險抵押金,咱可不去做那個罪人,別說自己造成事故損失就是一個驚人的數字。

爹,這次彈州分回的兵48個,到工務段的26個人,隻我一個人到臥龍山。

東風啊,我和你娘沒本事,能讓你順當地當了兵,又回來,咱有個班上著就不錯了。

爹,你這個年齡了,下崗與不下崗,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再說,有工傷的人就不允許下崗。爹,咱也不是真去報工傷,我直接跟你說吧,我就想用這個事,讓你去說說,讓我回彈州上班,人家好多人都在彈州,就我在臥龍山。

東風啊,我和誰去說說?咱這個事,你覺得是個光彩事嗎?

爹,人家都給咱支過招,你去找你們機務段的段長說說,讓機務段的段長再找我們工務段的段長說說,把我調回彈州是很容易的事。工務段的段長和機務段的段長是親家,這你也知道。你機務段段長想當穩官,不想被撤職,工務段段長既然是親家,幫幫忙也是應該的。

咱哪有那麼大的本事,讓人家段長為你的事打電話求人?

爹,咱還得從那個事說起。爹,咱啊,你知不知道咱被人家給騙了?

老郝聽到東風說被人騙了,喝酒的心情沒了,不願意聽這樣的話,站起來,捂著半個腦袋要回裏屋歇著去了。其實自從一選擇走兒子當兵這條路,郝大貴就選擇了動蕩不安的生活。自七萬塊錢被中間人取走的那一瞬間,郝大貴的心就懸了起來。當聽到一個孩子已穿上軍裝了又被取消資格時。嚇得差點沒尿了褲子,就認為是東風。說是參與過盜竊,暫時不能參軍,就被另一個孩子頂了上去,調查的結果是盜竊的人是孩子的同學,要是說盜竊的人是郝東風的同學那又咋樣?自部隊回家後的一年裏,郝東風跟著長途車自彈州到廣州,幫人家押運過貨物,有時十幾天沒了音訊,爹娘那是什麼心情。總算是到了技校,又聽說有退伍的學生在學校鬧事,單位上郝大貴時刻與兒子保持聯係,規勸兒子別鬧事,幸好兒子所在的學校時沒鬧騰,要是東風所在的學校學生鬧事的話,東風會怎麼樣呢?不管怎麼說還是熬到了上班的這一天。你東風啊,什麼時候能理解當爹娘的心思,你安安穩穩地上個班,這個年頭有個班不是很好了嗎?大學生畢業都找不著個活幹!老郝氣得身子都快要僵直了。東風的娘趕緊搶過來扶住老郝,把老郝小心地放倒在床上。回過頭來對東風說,東風,咱咋能算是叫人騙了呢?不就是上班遠一點嗎?多少人上了大學都找不著工作,你這工作多好,前天樓上的你張姨,還問你有沒有對象,想給你張羅對象,你說要是沒有這個工作,人家誰會跟你說這個?定級後就是一千五六,以後多靠自己努力,誰讓你上學時……

郝東風就不願聽他娘嘟囔,一聽上學的事就惱,把手裏的筷子一摔,站起來指著他娘說:咋不叫騙?俺爹傷成這樣咋不報工傷?不是讓人給騙了嗎?26個人憑什麼就讓我去替別人回城?俺爹他願倒黴,反正我不管,我這就去路局告你們段,隱瞞事故,撤他們狗娘養的段長書記的職!郝東風一腳把個酒瓶踢得房內亂竄,嗚嗚哭著走了。

見兒子哭得這麼傷心,老人不動心也是不可能。兒子很少這麼傷心地在父母麵前哭。老郝在家幾日,越琢磨越不順暢。這日天晴,戴個大大的棉帽子,手上提一個兜子出門了。老郝拐了三個彎來到東園小區找到郭長鶴。郭長鶴那年讓火車輪碾掉了兩個腳趾頭,壓掉腳趾頭之後就沒再上班,月月拿全勤的工資,天天到花鳥市場上轉,高興了還到洗浴中心玩玩,日子過得逍遙。一進門老郝就把老郭家的門關嚴了,老郭家的這個樓洞裏住的都是機務段的人。老郝把兒子說的有補償這個事說了,老郭支支吾吾不想說,最後老郝生氣了,要走,老郭想那年偷油賣,找到老郝給他當證人,洗清了自己,才沒受處分。老郭跟著郝大貴跟出一裏地,才把老郝拉住,蹲在雪地上說事。老郭在地上說畫了個王八,指著王八說,老郝,你發誓,你要是說出是我說的,你就是這個。這算什麼狗操的事,算了,老郭,你憋肚子裏,爛肚子裏吧,我也不想聽了,算球哩!老郝知道了,是真有賠償這麼一回事。

老郝回到家,心裏憋得慌,媽的,真像兒子說的那樣,真讓人給坑了,這事也不能說自己不去要,你們這些當官的王八犢子就不給了吧?這算什麼事?給老郭個賊為什麼就不給我?看來太老實了不行,老實了受人欺。老郝想找段長,但到了樓頭上腿肚子直抖擻,沒敢進段長的辦公室,還是先到段勞資科吧。到了勞資科,才知道科長換了人,新來的科長簡單問了一下情況,把老郝放在一邊,就打電話讓車隊隊長來領人。隊長很快來了,急急地把老郝喊到一邊,這事不是說好了嗎,怎麼還會提出這事?老郝啊,單位對你不薄,咱都有數,你就是按工傷待遇,你自己又不是不會算,你能得到什麼?現在車隊裏已經給你了多少?關鍵是咱做事,不能那樣辦。別人賠了錢是身上缺了什麼,老郝你說,你身體上缺什麼東西了沒有?老郝摸摸頭,沒說出來。就是嗎,看看科長把我熊的,你都看見了,下次有事先跟我說,別先找段上,現在形勢你不知道,說重了你這算越級上訪,你看見了,你看讓科長把我給訓的。

回家的路上老郝想,我豁上了,真弄個事故報上去了,咱是兩屆路局的勞模,那以後咱咋見人?咱咋生活?想到這老郝的步子加快了,看看身前身後沒認識的人,好像偷了東西被人給逮住了示眾一般,匆匆回家轉。

臘月初八,老郝的老婆還是按照農村的風俗臘八粥,正喝著,天上飄下雪花來。入冬來第一次下雪,老郝伸展一下腰肢,倚在窗子邊上看下雪。最不想見到的是兒子,這時兒子卻回來了,頭上頂著雨披,開門一看兒子身邊上還站著一個女子,原來他們倆是頂一個雨披回來的。那女子,進門便低著頭,往沙發上一坐,什麼話也不說,翻來覆去地擺弄手指頭。兒子也沒介紹那女孩是誰,便對著老郝說,爹,我不想幹了,在那個熊地方上班,和個野人似的。

你不幹,你準備幹什麼?

那不用你管。

爹,我問你,你這輩子,還想抱孫子吧?

抱不抱孫子,我還沒想那麼遠,這是我想抱就抱的嗎?郝大貴心裏想,嘴上卻說,我這點傷真的不大,身上也沒缺點嗎,醫療費用一點也沒讓咱攤,工資獎金一點也沒少,咱辦事得有數。

爹,再怎麼有數,咱算計不過人家,你工傷認定後不但給你一次性補助,今後每月該有的都有,什麼錢也不會少你的。

補助是,人家也說了,那是因為工作受了影響,待遇受了影響才給補助,咱啥待遇也沒少。

爹,那你也得管管我吧?如果你今天不依著這個理由去找他們,那我以後永無翻身之日,你難道願意眼看著我打光棍?你知道嗎,我接的那個叫陳小蛙的人,在那裏一呆就是八年,八年後我去了才放走的他,他為了回城,送了五萬啊爹。如果你這回不借著這個事找人,可能我一輩子都在那裏熬著,我連人家陳小蛙都不如,陳小蛙今年三十二了,才回去討老婆。跟再跟你說,如果工務段的段長調走了,或是機務段的段長內退了,這樣的機會就永遠不會再有了,你看著辦吧!

鐵路對咱不薄,沒有鐵路你們娘倆也沒有今天。這工傷是我自己造成的,光修火車頭就花了十幾萬,我沒臉麵再去見領導。

如果他們做事公道,就說去臥龍山這事吧,就算是抓鬮,咱抓了算咱認倒黴,咱也可以接受,可這樣明擺著是欺負咱。爹,你得明白,咱老郝家人,沒了臉麵。我還是說,工傷是受法律保護的,這與造成多大損失無關,再大的損失也是公家的,他段長書記也不會攤到一分錢的,可你廢了。

放屁,我怎麼就廢了?我哪一點廢了?

你沒廢,你好著哩!

見爺倆鬧了起來,郝東風的娘便這邊勸勸,那邊勸勸,勸誰都不聽,就哭了起來,哭述著,東風啊,你怎麼就不懂事,為了你當那你把當兵咱是傾家蕩產,七萬塊萬,是你爹大半輩子的血汗錢,你到現在一分錢也沒往家裏拿不說,還來家鬧一個快死的人!

誰讓你交的?我讓你交了嗎?當兵是我想去的嗎?

兒子這麼不爭氣,說出這話簡直就是無賴,氣得老郝抖抖著身子一把摔倒在地,眼睛直往上翻。

見事情沒有進展,兒子拉著那個女子走了。老婆子扶起老郝,扶上床,嫌老郝不好好與兒子談談,也得替兒子想想。兩口子徹夜未眠,想啊想,什麼事都想了,這小子真要是走了,不幹了,那就慘了,這小子不是做不出來,如果這樣,那一輩子掙點錢不是全打水漂了?越是睡不著的時候,老郝他的陰囊就脹得越是厲害。

出現這樣的情況也是關支梅沒有想到的,關支梅盡管一言未發,但看出來,那個頑固爹是不會讓步的,那就是說,郝東風一時難以回到彈州來。既然這樣鞋底抹油吧,溜吧。溜就溜唄,可關支梅也不是省油的燈,說出了如此惡毒的話,就是算小郝賺了你的便宜,你也不是第一次讓人賺便宜了。祖宗,看你那一嘴有骨頭,你找找看,就是狗堆裏能找到吧?這是關支梅最後送給小郝的話。

當有一天工區工長小叫驢說是要領個女子與小郝見麵時,郝東風心情可以用死海微瀾來形容,心裏有些起伏。但當看到的那女子就是第一次來臥龍山時值夜班的那女子時,這一刻,郝東風不僅是受打擊,簡直就是恐怖。

有一段時間裏郝東風處處地回避,回避著任何人,不願見到什麼何,哪怕是每天隻一個人磨蹭在巡道的路上才最好,與大螳螂換牌時也是換了就走。當然郝東風也不願意回家,做爹娘的也苟且安寧了一些日子。但隨著電視台的一則消息的報道後,老人平靜有日子被打亂了,老人有些急,有些慌亂,直到後來絕望、懊惱得顫抖。

那則電台的消息是這樣的:三天前在臥龍山失蹤外國遊客小山美棘子,其屍體昨日在騰馬河下遊的湖水中找到,隨身攜帶的證件錢物也在她溺水附近的水麵上浮出,奇怪的是遊客財物並未丟失,而兩顆門牙卻是失缺,此案正在偵破中。

牟敦樂,山東日照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先後獲得“大紅鷹”杯全國文學獎、《山東文學》優秀小說獎。有小說《通勤》《大爺回家吧》《曲徑交叉的站台》入選《小說選刊》。

責任編輯:王樹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