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立潮立在商行大門前,門前燈籠下,是一塊上馬石。
有點奇怪,這塊上馬石還在這裏。
難道是自己做了一回夢?還是自己隻做了一回傻瓜?
……主人應該明白,塵世裏的事情主人不能一一插手,有時候置身事外是唯一選擇……
……他不知道他的這個夥計留在他身邊三年,隻是為了一幅畫而已……
看來自己隻是做了一回傻瓜。
“爺!你可回來了!你怎麼這時候才回來?”小九從門裏跳出來,打斷龍立潮的思緒,“我爹急得了不得,以為爺遭人綁票!我就說這怎麼可能嘛,哪個小蟊賊敢動我小九的主人!老爹老爹!你看爺回來了!我這就去孫將軍府裏告訴大姑!”
小九跑走了,接下來管家胡阿牛小跑著出現,“爺,不是奴才多嘴,你這回一去三四天招呼也沒打,實在叫人不放心……”他的目光看向龍立潮映在燈籠下的臉,“爺帶著傷!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龍立潮沒有回答管家的問話,直接走進商行的大門,“我離開的這幾天,家裏都好?”
“啊?好,都好。”胡管家不怕主人嫌他大驚小怪,跟在身後繼續不依不饒地上下打量主人,想看清楚有沒有其他傷痕,一邊不忘喋喋不休,“回爺的話,今天爺回來前,已經有人把上回收去的賬簿和陳設的東西送回來了。稅科的人說是他們搞錯了,還請我們不要見怪呢!從塞外帶回來的東西也賣得很好,尤其是女真人出產的皮毛!還有餘卿——”
“餘卿……怎麼了?”龍立潮腳步一緩,害胡大管家幾乎撞上主人的背。
“餘卿那小子叫人把最好的皮毛送去孫府了,還……”胡阿牛仰著頭,用他那雙洞悉一切的小眼睛看著主人。怎麼提起餘卿,爺的表情有些古怪?莫非已經知道小夥計擅作主張辦的那件事情了?
“什麼時候?”龍立潮的聲音發啞。
“就是爺離家的第二天啊。阿餘不知怎麼忽然說,‘去找孫將軍救爺要緊’。我和大姑問他緣由,他又不說。那小子真要做起事來倒利索,爺是知道的。他就這麼著,吩咐夥計挑選最好的送去了!我一想,這些皮毛反正爺不會心疼,所以沒攔他。”胡阿牛偷瞄一眼主人,“爺,你不是為這個生阿餘的氣吧?”
“我沒有為這個生氣。”龍立潮繼續腳步,走進會客用的端風閣。
牆上掛的《雲路盤山圖》也還在……
爺不是為這個生氣?那麼爺表情古怪一定為——“那個”了?胡阿牛抹了兩回八字胡,唉,還是在爺開口責難之前先自首吧。
“爺,其實那個——瞞著爺就給孫家下聘禮——完全是阿餘的主意!”胡阿牛擺出愁眉苦臉、萬不得已的樣子,“奴才一開始就反對,不同意!怎麼能這麼草率呢?爺雖說了春後再作決定,可爺不是剛回來,還沒來得及說這件事嗎?”
阿餘這一招先斬後奏的確是有點絕,當初胡大管家嘴裏也的確是反對過的(雖然心裏願意得很。其實胡大管家巴不得自己做這件事情,不過,既然有了現成的阿餘來頂缸,他胡阿牛索性做個被動服從狀,爺若有怪罪,也隻好怪阿餘一個人去)。
怎麼,爺沒有表情?這種事情,爺沒有表情就應該算是好消息了吧?又或者因為辦事的是阿餘,爺一時不便發作?這……
“這個,關於向孫家提親的事情,阿餘說他這麼做也是爺首肯過的,”胡管家努力做替餘卿說情狀,“雖然阿餘去下聘禮時,因為沒有爺的消息,孫家不好正式答應下來。可孫將軍對爺一直看重,況且這回稅科的人肯這麼快查出是他們出錯,或許正是孫將軍幫忙的緣故呢。現在爺平安回來了,隻要爺親自去孫府一提,沒有不成的!所以阿餘他也不算太鹵莽……”
在管家胡阿牛的喋喋不休聲中,龍立潮看著那幅《雲路盤山圖》。
……小的有三個心願……一個是看爺娶到新夫人……
……龍大哥可以完成你所有的心願……派你做向孫府提親的使者……
小夥計應該走得沒牽掛了,以為自己三個心願都完成了吧。
怎麼爺還是沒表情?叫我老胡心裏怪沒底的。也許這件事情還是等阿餘和爺說更合適?
“對了!說半天,怎麼不見阿餘那小子和爺一塊回來?莫非——爺和阿餘遇見棘手的事了?糟了,連爺還帶了些傷,那阿餘一準……”胡阿牛頓住,“不會啊,有爺在,絕不會叫阿餘吃虧!那他是——沒和爺遇見?這小子,走的時候還說自己一定能找到爺,可這下還得讓奴才派人找他回來!我看他回來臉紅不臉紅。”
“餘卿的確找到我。”龍立潮阻止胡管家叫人,“而且他……他不會回來了。他見我後,直接回蘇州故鄉去了。”
……若不是因為想得到這幅畫,小民的夫家不會娶一個老姑娘,所以小民才要追回這幅畫。至於主人家……小民和這幅畫,都與主人家沒有關係……
小夥計回蘇州了。回蘇州嫁人去了。奇怪的感覺啊,他的小夥計竟然離開他,去到別一個男子身邊——做妾?
“啊?這——怎麼搞的,又是不打招呼就走一個。我們商行近來這風氣可不太好。”胡管家小聲咕噥起來,“這回奴才的娘子又有的囉唆了……咦?不會吧?奴才娘子那裏還有阿餘積攢的一千五百兩銀子,阿餘那個十足吝嗇的小子,能舍得丟下三年辛苦積攢的一千五百兩銀子,就這麼走了?”
……現在小民已經積攢了一千五百兩銀子,畫圖由小民贖取,小民和他三年的賓主也結束了……
原來,小夥計從未想過,帶走那筆積攢的銀子……
“龍大哥你回來了!”沈默姑跨進端風閣,“幸虧小九通知我,否則我就不回家,一定要搶在小餘之前找到你!我們兩個在商行門前分手時是打了賭的!那小餘打賭時一副半死不活、提前認輸的樣子,我就知道他贏不了我!”
“噓——”胡管家示意沈默姑小聲。從進端風閣,爺就一直沒表情,隻管癡看牆上的畫,爺有心事啊。
“怎麼了?”沈默姑搞不清楚狀況。
胡阿牛輕聲告訴道:“大姑你這回可輸給阿餘了,人家已經找到爺。可人家大度,怕你輸不起,所以沒和我們照麵就走了。”
“走了?走到哪裏去?”沈默姑問,“你說誰走了?”
“餘卿已經回故鄉去了,爺方才說的。”胡阿牛不滿沈默姑的遲鈍。
“啊?這怎麼可能?我來問龍大哥——老胡,你攔我幹什麼?”
“沒眼色。沒看出爺累了?幾天沒回來,爺需要休息。”胡阿牛拽住沈默姑,“我知道你有話,我們外麵商量。”
沈默姑總算讀出胡阿牛眨動的小眼睛裏努力表達的意思:瞧爺那樣子,大概不會說什麼了,還是我們私下商量一回這件事更要緊。阿餘當然不會無緣無故就走了。
兩個人轉身離開。在胡管家將要帶上門扇的那一刻,他們聽見門裏麵龍立潮的聲音。
“默姑你知道,三年前蘇州當鋪裏,那個女朝奉的閨名嗎?”
“不知道啊。大哥可別怪我粗心,女孩子的閨名怎麼會輕易讓我們這些大男人知道。”龍大哥怎麼忽然問起這個?三年前的事情,就是當時打聽過也會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