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龍府管家胡阿牛抹著八字胡,往主人龍立潮的院落走去。
胡管家這些天煩惱得很。
可惱阿餘,一個女兒家,都已經許過婆家的女兒家,竟然不守婦道、女扮男裝跑出來做事!跑出來做事也罷了,還要做得這麼出色。你顯本事不要緊,你不該叫我們爺對你動感情。
現在好了,你身份暴露就一走了之,留下這些紕漏誰來補?根本太不負責任了。你當我們商行是你家後花園?你當我們爺是你家表姐妹?可惱。
胡管家一路走一路煩惱,不由又想起自己方才和沈默姑的對話。
“老胡你聽我的不會錯!龍大哥現在是局中人,正犯糊塗。他大概還不肯承認小餘是女人的事實,可是他又明白小餘不是個男人,所以盡管想著她,也不好開口。可你一個旁觀的應該清楚,這事情不能就這麼拖下去!我們絕不能讓龍大哥為那死小子害上相思病!鼓動龍大哥立刻娶親是上上策,龍大哥現在這個樣子,就需要衝衝喜!”
“大姑你不是又出餿主意吧?起始你說爺發呆是因為太勞累,好好睡幾個飽覺就能恢複神氣;後來你又說爺在擔憂國事民情,該配合爺好好討論一下和番與出戰的利弊;現在你說爺——需要衝喜?就像爺已經病入膏肓了似的!”
“話不是這麼說!龍大哥總是要娶妻的,娶妻是早就排上了龍大哥的工作日程的!就是沒有小餘突然離開,引得龍大哥病入膏肓——我是說引得龍大哥愣神,龍大哥也到了該辦理婚姻大事的時候!”
……
唉,隻好聽大姑的主意了。既然自己拿不出主意,也就顧不得別人的主意餿不餿了。現在爺整天一幅“萬事不經心”的樣子,叫人看著實在不像,連府裏的夥計都私下議論,說爺中了邪。
今天更離奇了,都這個時候爺還沒在端風閣露麵。
終於來到主人居住的院落門前,胡管家舉手,院門隨手而開。
院子裏靜悄悄的,從院門處可以看見爺的正屋門開著。這麼說,爺是起過床了?可是,怎麼西廂的門也半開著?自打阿餘從西廂搬去客房居住,胡管家記得西廂是自己吩咐關起門來的,莫非……
仿佛做賊一般,胡管家忽然踮起腳尖,努力將發福的身體盡可能輕飄地挪到西廂房的窗邊。幸好旁邊沒有人看見,否則還不被大管家鬼使神差的舉動嚇住!
西廂房裏也是靜悄悄的。胡管家經過激烈的心理鬥爭後,把眼睛湊上自己早已在窗紙上舔破的小洞。老天保佑,是阿餘那小子悄悄回來了?也許阿餘根本就不是女子,一切都是誤會,大家一切照舊多好!
西廂的臥室裏,臨窗小桌旁,背對胡管家的視線坐著一個人。他將兩隻太長的胳膊支在小桌上,垂著的頭深埋在掌心。
龍立潮覺得自己很失敗。
記得三年前他教小夥計騎馬,教來教去隻教出一個不會上馬的徒弟,為此也覺得失敗過。可是現在想起這些……原來麵對小夥計時,自己一直比想象中還要失敗。
盡管他看出了小夥計有一個將他和小夥計隔開的微妙的秘密,可為什麼他就一直沒有看出小夥計其實是一個女子呢?
她曾經因為他握著她的手而驚惶失措,可他竟然以為,這是因為小夥計太神經質!
可是,他對她的“神經質”是很關照的。
她曾經因為替他係腰帶而臉紅,不忍見她臉紅,他後來從未要求她係過腰帶。他也沒有要求她做許多跟班該做的事,沒有要求她幫他沐浴時搓背,沒有要求她幫他練功時擦汗……
她也曾因為看見他的光脊背而嚇得飛逃如撞鬼,從那以後,他一直在她麵前保持衣著整齊。即使在他受了傷需要上藥的時候,他也隻讓小九幫忙,卻努力忽略一旁的她……
可是他從未想過,他的小夥計是一個……他真是糊塗得很厲害。
他和她同居一個院落三年,可是隻在院子裏的梧桐樹下談過兩回話。她一直回避晚間在這院落裏見他,隻除了得知他論婚的那個晚上。
那個晚上,她坐在梧桐樹下的石凳上,等他回來。
怎麼,今天你的瞌睡蟲告假了?他問。
她答:兩天沒見爺,想爺。
他被這句告白驚住了。
可是驚過之後,他隻是對她說:過幾天就是寒露了,石凳上涼得很。還是回房睡吧。
他真是……糊塗得很厲害。
如果那個時候他說的不是那句話,如果那個時候他知道了那個秘密,知道自己的小夥計其實是個女子,如果他對她說實話,告訴她:兩天沒見小夥計,他也想著她……
這當然不行!
也許她說想他,隻是很簡單的意思,隻是一個夥計關心主人的最簡單的意思吧?
……小民是一個待嫁的女流,夫家不嫌小民身世不明願娶做妾,小民心裏隻有對夫家的感激……
……三年前他的善意插手,隻不過害雙卿又老了三年而已,雙卿並不感激他……
……小民從未和主人簽過契約,小民和這幅畫,都與主人家沒有關係……
她感激的是另一個男人,不是他。
是因為那個男人向她提出了婚約?也許她把和那個男人的婚約當作了一種契約。可是她應該知道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她朝夕相對三年,而另一個男人和她還從未見過麵!
難道她不知道這三年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她不知道他有多麼在意她?……
可是……自己這是怎麼了?難道在為了小夥計吃飛醋?笑話!他和她相處三年又怎麼樣?他一直當她是兄弟的,怎麼可能忽然……
窗內的龍立潮猛地站起身。窗外,胡阿牛因為急於收起掛了半天的下巴,幾乎將舌頭也咬破。
嗯,爺好像要出來了?還沒有?爺又往前走了幾步,走到床帳邊去了。
對了,就是在這張床邊,阿餘當時在床沿上坐著,昏沉沉的頭托在爺手裏,閉著眼睛喝醒酒湯,那情形就像在昨天發生的一樣……
爺也想起那情形了?瞧爺還看著牆上掛的酒葫蘆呢。爺又對著那床沿看去了,爺還伸手摸了摸沒有鋪蓋的光席子——鋪蓋叫阿餘搬去客房了嘛。
自從阿餘搬出,這院落就冷清了許多啊,可憐爺還一直不知道這院落冷清的原因。
何止爺糊塗,我老胡還不是一樣隻會抱怨阿餘太撇清?
胡管家一邊繼續偷窺主人,一邊歎口氣自審起來。
“老胡你是怎麼了?叫你來提給龍大哥衝喜娶親的事,你怎麼隻管站在窗外偷看死小子的閨房?”沈默姑的大嗓門響起,那語調由驚奇轉為驚喜,“莫不是死小子其實到底是男人,已經回來了?那正好,我正為沒機會塞他幾拳頭懊惱!”
胡阿牛被嚇得魂飛魄散,想禁止沈默姑出聲已經來不及。他急急忙忙打手勢,手勢才打一半,就看見龍立潮匆匆從西廂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