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玉當(1 / 3)

蘇州東大街蔣府這幾天喜氣洋洋,忙著辦婚事。

本來為娶一個妾,用不著這麼鋪張的。可準新郎蔣甫恩聽從原配夫人蔣劉氏的主張,立意以隆重的儀式迎娶這位妾室過門。賀家當鋪女朝奉是蘇州有名的傳奇人物,不能委屈了她。

說起來這件事情真是好事多磨。這樁婚事原本安排在三年前,偏偏女朝奉忽然得了奇怪的病症,將婚事拖延下來。一拖三年,大家都以為沒有希望時,賀家終於傳出喜訊:女朝奉的病症來得奇怪去得也奇怪,已經忽然痊愈了。

這不,一大早蔣甫恩看畢為明天的婚禮準備的紅燭喜幔,意閑閑踱到後花園,手拈著胡須讀早課。

“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呀!”蔣甫恩將胡須拈斷了好幾根,“好漢饒命!小生這廂有禮了!”

“啐!”一個蒙麵的好漢用力做唾棄狀,“我說什麼人這麼大膽,敢娶沒人要的老姑娘,原來是一個長胡須老頭。”

“喂,你看清楚再說話好不好?就是好漢也不能隨便侮蔑人!”蔣甫恩激憤,“小生雖有胡須,那是為了做文章老成練達特意留的!其實小生正當青春年少,係屬猴的,今年尚未足而立之年呢!”

“啊?”好漢愕然,“你是說,你比我還年輕?”

“好漢貴庚?”蔣甫恩問,隨即搖頭,“這個我且不關心,你方才說什麼‘沒人要的老姑娘’?這實在太失禮了!我蔣某人絕不允許旁人誣蔑餘姑娘!你必須道歉!”

“啊?”好漢再度愕然,“奇怪,你這麼維護死小——餘姑娘,倒像你從前就認識她似的。你們不是早有私情吧?”可惡,死小子有了情郎,又去招惹龍大哥!看我不捶死她!

“嘟!你住口!餘姑娘是我們蘇州的女書生,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我蔣某人也是一介秀才,斯文表率!”蔣甫恩越說越有氣,已經忘了害怕,反過來揪住了好漢的衣襟,“今天你不道歉,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慢著點,”好漢終於反應過來,一把將蔣秀才的手扭轉。

“哎喲!不要動粗!大家斯文點,有話好說!”秀才遇兵,蔣甫恩自然失去優勢,不由向遠處賞花的妻子告急,“夫人!夫人救命啊!”

好漢汗顏:“沒搞錯吧?世間竟有向女人求救的男人,真叫天下男人丟臉。”

“這有什麼?我夫人生來就是要保護我的!”蔣甫恩痛雖痛,嘴裏不肯認輸。

蔣劉氏聽見丈夫的呼救聲,三步並作兩步趕了過來。原來是一個身負武功的俠女?

“貴客,手下留情。”蔣劉氏衝蒙麵人抱拳,“外子若有得罪之處,小女子願意代夫君出頭料理。”

“芙蓉你先別跟他囉唆,有話把他打趴下了再說。”蔣甫恩見妻子到來,頓時氣壯。

“相公你,你怎麼在別的男人麵前叫出奴家的閨名?”劉芙蓉不滿夫君粗心,嬌聲嗔怪起來。

“這個,對不起啊夫人,我是一時情急。”蔣甫恩也有些不好意思,安慰道,“不過沒有關係,隻要你把他打倒,再打到他忘了為止,也就是了。”

“你以為奴家打遍天下無敵手啊?方才這位貴客來,奴家根本沒有絲毫知覺,可見人家是不好惹的!”劉芙蓉繼續嗔怪夫君,“大家還是好好說話,和解才是上策。你先承認你是怎麼得罪這位貴客的,是不是又在什麼酸腐聚會上說大話,自稱文章蘇州第一?”

“怎麼會?”蔣甫恩苦笑,“自從上次被宋秀才揪破衣服勞神夫人問起,我就再沒有說大話了,不信你去細打聽。我看別是嶽父大人的小鏢局得罪了人吧?我早就勸過嶽父大人,早點收手享清福,可他老人家——哎喲!好漢輕點,大家和解才是上策!”

蒙麵好漢已經被這對夫妻氣得滿頭煙熏火燎,“呼——這蘇州人真是惹不得!一個男人要老婆保護,又一個俠女讓相公不要叫奴家的閨名!兩個人還當著我的麵閑話家常起來……你們當我這個好漢是死人啊?現在我問一句你們答一句,若有一句跑題,我就——就把劉夫人的芳名寫成揭貼,貼到蘇州城門上去!”

“你問!”蔣氏夫妻懼怕,一齊聽問。

“頭一個問題,蔣老弟,你為什麼想起娶那死小——那餘姑娘?”既然沒有私情,總不會是因為那死小子長相漂亮吧?瘦得一根蘆葦似的,隻有龍大哥那樣不懂女人的人,才會上當喜歡上她。

“這個是我夫人的主意,你問她好了。”蔣甫恩將問題拋給蔣劉氏。

蔣劉氏忙點頭,“我答就是。其實說來話長——好漢不要生氣,小女子可以長話短說的!其實這位餘姑娘,她對我娘家有恩啊。小女子為了報恩,知道餘姑娘在舅母家處境不好,所以情願把小女子的夫君讓她一半兒。”

“有恩?什麼恩?”死小子有什麼東西拿來施恩於人?連自己的嫁妝都沒的辦呢。

“哦,那大概是五年前了,小女子娘家的鏢局有難,所以小女子拿了祖傳佩劍去當鋪典當。當時小女子真是淒涼啊,還沒有救過蔣郎,讓他報恩娶了我——不要生氣,我長話短說就是了!反正是餘姑娘沒有收當,反而接濟了我五十兩銀子!這筆錢救了小女子一家,事後小女子雖然還了錢,可聽說為了這件事餘姑娘被她舅母疑心,受大委屈了!所以我要報恩。”

“就這些?”幸好不是死小子和人有私情。

“就這些。”夫妻同聲道。

“那好,你們聽我說。你們不是喜歡報恩嗎?現在好漢我也對你們有恩,為了報答我,你們立刻派人到賀家將親事退掉。”好漢收回勒住蔣甫恩脖子的手。

“這怎麼可以?”蔣劉氏不同意。

“你對我們有什麼恩?”蔣甫恩不理解。

“我現在完全可以拔光你這幾根老成練達的胡子,再去茶樓說書的地方四處傳揚你夫人的閨名,”好漢威脅著,然後話鋒一轉,“但我卻不打算這麼做。你們說,這算不算對你們的大恩大德?”

小九趴在賀家當鋪後園的牆頭,嘴裏嚼著一塊酥糖,手裏拿著一包酥糖,口水吸溜得嘖嘖有聲。

“大姑,你退婚成功了?”見沈默姑過來趴在自己身邊,小九急忙探聽最新消息。

“真是活見鬼!看起來很好欺負的兩個人,一聽我要他們退婚就死活不答應,還說要報官!連胡須和閨名都不顧惜了!”沈默姑取下蒙麵的黑布擦汗,“這蘇州真不是好地方,人和天氣都這麼軟融融的不幹脆!”

“幸好糖塊也是軟融融的,”小九吸口水,“咳,我都說餘哥哥不會是女人。餘哥哥若是女人,爺會無動於衷?會不跟著我們來看餘哥哥做新娘子的古怪模樣?我一想起餘哥哥穿著女人的衣服,我就好笑得肚子疼。”

“喂,叫你在這裏看著,你哪裏來的空閑去買糖吃?”沈默姑奪過小九手裏的酥糖塞進嘴巴,“幫沈大哥做事也不專心一點,早知道不帶你來!”

“我哪裏走開了?這糖是方才從那個小毛頭手裏換來的。我送他一隻球,他送我一包糖,公平交易。”小九衝牆內踢球的一個孩子努嘴。他所謂的那個“小毛頭”,是一個年紀比他還大兩三歲的男孩子。

那孩子將球踢到角落,過來拾取時衝小九擺手,“小九,他是你的同事嗎?”他說話細聲細氣,顯得很膽小。

“是啊,我來介紹,這是沈默姑,這是我老友賀齊康。”小九老到地點著頭,“我告訴齊康我們是衙門捕快,正打算緝捕盯上他家當鋪的蟊賊。齊康你快走開,別讓別人知道我們在這裏。”

“哦。”賀齊康答應著離開角落。雖然年紀比小九大兩、三歲,這少年乖巧得像一個女孩子。

“看見了?蘇州的男人都是這個樣子的,娘娘腔得很!現在大姑是不是也想懷疑賀齊康是女孩子?”小九一臉得意,“告訴你我早偵察過了,這位老友和我小九一樣,是徹頭徹尾的男人!”

沈默姑捧著頭嚼酥糖:做臥底偵探的小九和被偵察的人家交換了酥糖,做蒙麵好漢的自己退婚失敗,以為一定會跟來的龍大哥一直沒出現,天氣軟融融,船裏裝的木炭又賣不出去……

“大姑你愁什麼呢?”小九問。

“木炭,船裏的木炭賣不出去。”沈默姑繼續捧著頭,痛苦地嚼著酥糖。

“這容易,等一下我餘哥哥來後園,讓你看夠他是男子漢大丈夫之後,我們就托他把木炭買下來,全當他把表妹嫁出去的陪嫁。”小九胸有成竹。

“你見誰家嫁女兒陪兩大船木炭的?”沈默姑翻出白眼,“再說幾遍你才明白,要出嫁的就是你餘哥哥!”

“胡說!我才問過齊康,他說他那位想嫁人的姐姐叫賀齊蘊……”小九張嘴反駁,被沈默姑捂住了嘴巴。

原來說曹操曹操到,齊康停止玩球,正被他忽然出現的齊蘊姐姐教訓。

“你都已經十二歲了!又是個男孩子!這麼不爭氣,書念了一半就來這裏耍!這球哪來的?你還特地藏了一隻球在後園!”賀齊蘊的架勢強硬得像一個做爹的教訓兒子。

“噝——”小九看著新朋友的頭在教訓中越垂越低,不由和著酥糖引起的口水,倒吸了一口冷氣,“厲害啊!這個女人真厲害!”

“姐姐,我下次不敢了。”齊康小聲求饒。

“你還有下次?我和你雙卿姐姐這麼辛苦為什麼?不就是為了你這個賀家的獨苗?沒有你,我們一早出嫁了!”齊蘊很委屈的樣子,“反正這個當鋪就不是女孩子該經營的!”

“齊蘊姐姐……”齊康慚愧,帶了哭腔。

小九不滿地咕噥:“太軟弱了吧?說起來我小九有八個姐姐,也沒被嚇住。他不過一個齊蘊姐姐,一個雙卿姐姐,就被欺負成這個樣子……等一下,大姑,雙卿姐姐是誰啊?”他抬頭看向沈默姑。

沈默姑早忘了捂小九的嘴巴。他已經張大自己的嘴巴,直盯著後園的月亮門。

門裏又出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