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性情=天生的命運?(1 / 3)

先天、後天以及新基因假說

有些人對於一切都是確定的,而我對什麼都不確定。

——羅伯特·魯賓,《不確定的世界》

大約是10年前的一天。

淩晨兩點鍾,我還難以入睡,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當然了,我不是有自殺傾向的人,但那是一場大型演講前一天的夜晚,我的腦海裏揮之不去的是第二天會有什麼意外的恐懼。萬一我口幹舌燥說不出話怎麼辦?萬一聽眾覺得我的演說太無聊怎麼辦?萬一我暈場怎麼辦?

我的男朋友(如今已是我的丈夫)肯看著我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他對我的苦惱表示難以理解。作為一名前聯合國維和人員,他曾在索馬裏遭遇伏擊,但我覺得他那時的恐懼也不能同我此刻的擔憂同日而語。

“想想那些開心的事情吧。”他一邊說著一邊撫摸我的額頭。

我直直地盯著天花板,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什麼是開心的事情呢?誰能在滿是講台和麥克風的世界裏高興起來呢?

“中國的10億人都不會關心你的演講呢。”肯帶著同情說。

這句安慰讓我好過了大約有5秒鍾。我回頭看了看表。好不容易熬到了6點半。至少,最糟糕的部分——前一夜,已經挨過去了;明天這個時候,我就解放了。但是,首先我還要熬過今天。我換上正裝,又加了一件外套。肯遞給我一個裝著百利甜酒的運動水壺。我很少喝酒,但是我很喜歡百利,因為它嚐起來很像巧克力奶昔。肯叮囑我在上台前15分鍾喝完,然後跟我吻別。

我乘電梯下樓,鑽進了車裏,驅車前往當天的目的地——位於新澤西郊區的一家大公司總部。這段車程給了我足夠的時間來進入狀態。那時,我剛剛辭去了在華爾街律師事務所的工作,開辦了自己的谘詢公司。大多數情況下,我隻是跟客戶單獨打交道,或者跟一個小組的人一起工作,這種小場麵讓我覺得很舒服。可是,當一個在一家大傳媒公司做總法律顧問的朋友邀請我為他的整個團隊主持一次研習班時,我居然答應了,而且還是熱情百倍地答應了——到現在我都不清楚自己當時為什麼會這樣。一路上,我祈禱發生一點小小的災難,比如洪水或是輕微的地震,如此一來我就不用去這次研習班了。想到這兒,我又覺得很內疚,憑什麼要把整個城市卷進我自己的劇本呢?

車子在客戶的辦公大樓前停了下來,我走下車,努力讓自己看起來精神抖擻,擺出一副信心百倍的姿態。活動組織者把我帶到大禮堂。我詢問了洗手間的位置,躲在沒有人的地方,將瓶子裏的百利酒一飲而盡。我在原地站了幾分鍾,等待酒精發酵出的魔力。但是事情依然沒有什麼變化——我還是緊張得要命。可能我還應該再喝一杯。不行,這才剛剛上午9點鍾——如果他們聞到我口中有酒精的味道怎麼辦?我重新擦了一遍唇膏,原路返回了活動室。我調整了一下過會兒演講時要用到的提示卡,此時活動室裏已坐滿了商界精英。我告訴自己,無論做什麼,千萬不要吐出來。

有幾個高管看了我一眼,而大部分人都在目不轉睛地擺弄著自己的黑莓手機。很顯然,我把他們從繁重的工作中拉了出來。那我要怎樣才能吸引他們的注意力,讓他們停下手中的活兒呢?我發誓,從此之後,我再也不去作什麼演講了。

而事實是,從那之後,我作了無數次演講。我並沒有完全克服我的焦慮,但是經過這麼多年的摸索,我發現了一些可以克服怯場的方法。具體的策略將會在第5章進行詳細說明。

在這期間,我講述了我對於公開演說赤裸裸的恐懼,因為那是深深印刻在我心底的,關於內向者最迫切、最渴望得到解決的問題。從某種更深層意義來說,我對於公開演說的恐懼與我性格中某些我所欣賞的部分密切相關,尤其是我對於一切和善和理智的事情的熱愛。我覺得這在眾人之中並不是常見的特征。但是這些特征確實是真實相關的,那它們之間的關係又是怎樣的呢?這些特質是後天“養成”(nurture)的嗎?就像我一樣?我的父母都是言語輕緩而思想深沉的人,我的母親同我一樣非常討厭公開演講。或者,這些特質就是“天生”(nature)存在於我基因深處的?

從我懂事以來,這些問題就一直困擾著我。所幸,很多哈佛大學的學者對此也頗感興趣,科學家們正在探索人類的大腦,試圖去發現個人的人文氣質究竟是不是源於生物學衝動。

哈佛大學有一位82歲的科學家,他叫傑爾姆·卡根,是20世紀最偉大的發展心理學家之一。卡根的職業生涯致力於研究兒童的情感和認知性發展。在一係列具有開創意義的縱向研究中,他跟蹤記錄一些孩子從嬰兒期到青春期這段曆程中生理和性格的變化。這種類型的縱向研究往往是耗時而昂貴的,因而這類調查少之又少,但當結果呈現在人們麵前時,就如同卡根所做的,收獲也是很大的。

在這類縱向研究中,有一項開始於1989年而且至今還在進行。卡根教授和他的研究團隊以哈佛大學兒童研究實驗室的名義招攬了500名4個月大的嬰兒,他們認為在45分鍾的評估中,就能預測這些孩子將來會成為內向者還是外向者。如果你最近接觸過4個月大的孩子,那你會覺得這個結論說得太過大膽了。然而,卡根研究個人性格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他自然有自己的理論依據。

卡根及其團隊精心選擇了一些新鮮事,讓這些4個月大的嬰兒去經曆。他們讓這些嬰兒聽錄音和氣球爆炸的聲音,看彩色的手機在他們眼前晃動,聞酒精棉簽的味道。嬰兒們對這些新刺激有不同的反應。有20%的嬰兒一邊號啕大哭,一邊用力蹬著雙腿並揮舞著胳膊。卡根稱這部分嬰兒為“高度應激群體”。約有40%的嬰兒依然保持安靜,偶爾動動胳膊動動腿,完全沒有過度的反應。這個組別的嬰兒被卡根稱為“低度應激群體”。而其餘40%的嬰兒的表現則介於這兩種極端情況之間。在一個令人吃驚的有悖常理的假設中,卡根預測那些揮舞胳膊的“高度應激群體”的嬰兒,在未來最有可能成長為性格安靜的少年。

當這些嬰兒長到兩歲、4歲、7歲和11歲的時候,其中的很多人會回到卡根的實驗室來接受對於陌生人和新鮮事物刺激的反應的後續實驗。兩歲的時候,這些孩子會被安排遇到一個戴著防毒麵具、身穿白大褂的女士,一位穿著小醜服裝的男子和一個無線電控製的機器人。7歲那年,他們又被要求同一些從未謀麵的孩子一起玩。而11歲時,一名陌生的成年人會對他們的個人生活進行采訪。卡根的研究小組觀察這些孩子們如何應對這些奇怪的情境,注意他們的肢體語言,記錄他們自發大笑、講話和微笑的頻率。他們還就這些孩子在實驗室外的日常表現,采訪了這些孩子和他們的父母。他們是喜歡有一兩個親密的夥伴還是喜歡熱鬧?他們喜歡參觀新的地方嗎?他們講話的時候是口無遮攔還是小心翼翼?他們認為自己是害羞還是大膽?

其中許多孩子果然如卡根所料,表現出了或內向或外向的性格特征。那些高度應激的嬰兒,也就是那20%會對手機鈴聲作出反感表現的嬰兒,更有可能發展為嚴肅、謹慎性格的人。而那些低度反應的嬰兒,即那些相對安靜的孩子,則可能成為自信而悠閑的類型。換句話說,高度應激群體和低度應激群體所對應的性格類型便是內向型群體和外向型群體。正如卡根在1998年出版的作品《蓋倫的預言》(Galen’s Prophecy)中所寫:“75年前榮格對內向者和外向者進行了描述,但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種分類恰恰準確對應了高度應激和低度應激的青少年所占的比例。”

卡根對其中的兩名青少年進行了描述:保守型的湯姆和外向型的拉爾夫,這兩人的性格可謂大相徑庭。湯姆從孩提時代就表現出了靦腆的性格特征,在學校裏表現優秀,善於觀察而安靜,一門心思都在自己女朋友和父母身上,容易憂慮,喜歡獨立學習和思考問題,他希望成為一名科學家。卡根寫道:“他同其他著名的內向者一樣,在孩提時代很靦腆。”這裏,卡根將湯姆同T·S·艾略特以及數學家、哲學家阿爾弗雷德·懷特海相比,指出湯姆所選擇的人生是思維層麵的。

而拉爾夫則恰恰相反,他放鬆而自信。他同卡根的研究小組之間的交流就像與同齡人一樣,絲毫不把對方當成年長自己25歲有餘的權威人士。雖然拉爾夫非常聰明,但是最近卻在英語和科學科目上掛了科,原因是他一直吊兒郎當地上著課。可這絲毫沒有困擾到拉爾夫,他欣然承認了自己的缺點。

性情(temperament)和個性(personality)之間的區別是心理學家們一直關注的問題。性情通常指與生俱來的,從生物學角度講是基於行為和情緒的,而這些是可以從嬰幼兒時期就能觀察出來的;而個性的形成則是一個複雜的醞釀過程,是文化熏陶和個人經曆共同作用的結果。有人將性情比喻為地基,個性則是建築。卡根的工作就是把某些嬰兒的性情同青少年時期的個性特征聯係起來。

但卡根又是怎麼知道那些揮舞手臂的嬰兒可能會長成像湯姆那樣謹慎、敏感的人呢?或者那些安靜的孩子為什麼會成為像拉爾夫那樣性格豪爽,對學校不屑一顧的少年呢?這個答案其實就存在於他們的生物學本質中。

除了觀察孩子們在陌生情境下的行為反應,卡根的研究小組還測量了他們的心率、血壓、手指溫度,以及一些其他的神經係統指標。卡根之所以測量這些數據,是因為他認為這些都由大腦內一個重要的器官所控製,這個器官就是杏仁核。杏仁核位於大腦邊緣係統中較深的部位,這是一個古老的腦部網絡係統,即使在那些較為原始的動物,如小白鼠體內也存在著。這個網絡有時也會被稱為“情緒腦”,我們很多同動物相似的基本欲望都是受其控製的,如食欲、性欲、恐懼等。

杏仁核是大腦的情緒交換機,接收感官信息,然後將信號傳遞到大腦的其他部分以及神經係統,從而作出反應。而其職能之一,就是即時檢測環境中出現的新的或帶有威脅性的事物——從飛盤摩擦空氣的聲音到蛇吐芯子的嘶嘶聲——並且將這些信號迅速傳遞給人體,以作出應對或逃離的反應。當飛盤直衝你的鼻子飛來時,杏仁核就會告訴你閃避。當響尾蛇蓄勢待發準備要咬你時,杏仁核就會通知你快跑。

卡根假設這些嬰兒中,杏仁核天生就異常興奮的嬰兒在麵對陌生對象時,會擺動身體並號啕大哭,這類人長大後,在遇到陌生人時更有可能會產生警惕情緒。而這個假設也恰好在卡根的實驗中得以證實。換言之,那些嬰兒像搖滾明星一樣揮舞自己的手臂,並不能說那是外向性情所致,隻是因為他們小小的身體在麵對新的視覺、聽覺和嗅覺衝擊時反應過激,他們就是“高度應激群體”。而那些安靜的嬰兒之所以表現出安靜,也不是說他們將來會成為內向者——事實恰恰相反——隻是因為他們的神經係統麵對新鮮事物時會不為所動。

對於某個孩子來說,其杏仁核越活躍,心率就可能越高,瞳孔擴張得越大,聲帶收縮得越緊,唾液中皮質醇(一種壓力荷爾蒙)的含量就會越高,也就是說,他在麵臨新事物或刺激時,所感受到的緊張感越多。高度應激嬰兒在成長過程中會繼續麵臨不同的未知情境,從第一次上遊樂園到第一天去幼兒園認識新同學。我們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他們麵對陌生人時的反應上,比如第一天入學,他會怎麼做呢?當她在生日會上看到滿是不認識的小朋友時,她會不知所措嗎?但我們的觀察是在普遍情況下,這些孩子對於新鮮事物的敏感程度,而不單單是麵對陌生人。

高度應激和低度應激可能並不是內向性格和外向性格唯一的生物學表征。很多內向者並不是所謂的高度應激群體,而一小部分高度應激的孩子長大後卻成為了外向者。盡管如此,卡根數十年的一係列研究發現標誌著我們在解讀性格類型方麵有了巨大的突破——這其中包括了我們的某些價值判斷。外向者有時被認為是“親社會的”(pro-social)群體——這意味著他們關心他人;而內向者則往往被貶低為不合群。然而,在卡根的實驗中,這些嬰兒的反應跟與人之間的交往沒有任何關係。那些讓孩子們哭號(或者不做聲)的隻是一些物品而已。他們四肢的舞動(或者保持冷靜)是對氣球爆炸所作出的回應。那些高度應激的嬰兒並沒有厭世的情緒,他們隻是對周圍的環境更加敏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