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葉刀
敘事
作者:馬鎮
漳河水
一
暴雨剛過,冀東平原清爽無比,尤其那鉤彎月把嫻靜給了大地,讓白日紛飛的戰火都沉靜下來。但夜並不闃靜,蛤蟆的鼓噪蛐蛐的爭鳴,都讓原野難以入睡。
讓大自然喧鬧起來才好呢,人走在玉米地裏,不用說沙沙的葉子響動,就是踩斷玉米稈兒,那“叭”的一聲也會卷在蛙鳴的聲浪裏,掩去所有的動靜。交通站站長古老忠領著山岩就在玉米地裏穿行著。武工隊劉隊長今晨將這個年輕人送到他那裏,說是八路軍總部要的文化教員,叫他今晚必須送過漳河,河那邊有人接。劉隊長要給他派四人四槍,他說用不著。東洋狗抓不到中國狐狸。他就是漳河邊的老狐狸,河出太行三十裏內十溝八岔五十六道崗,哪塊地有個獾子洞他都知道,小日本想捉到他,就是洋狗啃騷泥,沾了一身狐狸味兒也咬不到一根毛。
漳河北是敵占區,日本鬼子編籠子似的建滿了據點,相鄰的倆據點三五裏的距離,莊稼地裏孩子拉泡屎都躲不過他們的眼睛。漳河南是八路軍的遊擊區,鬼子便在漳河北岸修了條直通太行山麓的公路,又在路的北麵挖了條深八尺寬丈二的封鎖溝,再將溝土壘成封鎖牆。小鬼子以為建了這麼個囚籠能把中國人關起來,豈不知古老忠早就趟平了漳河兩岸。
古老忠有小五十歲,可結實得像頭青騾子,走夜路如飛,山岩跟在後麵不知跌了多少個跤也不見他停下歇歇,直至四更時到了封鎖牆下他才住了腳。這裏距平漢鐵路十餘裏,雖然鬼子為了防偷襲把公路北一裏內的莊稼都砍了,但躲身的地方是個拐脖兒的窪地,蹲下看不見兩裏地外的崗樓,隱蔽得很。
等到天亮前過封鎖線,知道為什麼嗎?人這時候睡得最死,鬼子不是好人睡得更死,古老忠悄聲得意地說。坐下歇,坐下歇,他催促山岩。地上都是浮土,讓雨一淋坐下就是一屁股泥,而且軟軟的把褲子都沾在了地上。莫怕髒,莫怕髒,到漳河裏一滾就淨了,古老忠又安慰山岩說。
連著在青紗帳裏走了三十裏,腿都軟了,坐下就想睡。山岩剛閉上眼睛就被古老忠捅醒,貼著他的耳朵告道,莫睡,一人睡,都要睡,睡過了,任務沒完成,還叫河那邊的同誌著急。可真困。那就說說話,你是哪兒的人?沙河。哪學校畢業的?保定機械專科學校。機械是幹啥?造槍炮。難怪部隊急著要你們去。把機械說成造槍炮可以少說不少話,更何況總部調他真實的意圖是要他去武器修配製造廠專事軍械修造。古老忠接著誇他的閨女,雖然他很得意地念叨,但隻有武藝高強一個詞進入了山岩的耳鼓。山岩關心的是過河,隻要沒過河就在鬼子的籠子裏,鬼子能輕易讓你跑出籠子嗎?
“過河有沒有危險?”山岩問。
“有我在危險啥。”
“有船嗎?”
“你以為這是大後方?甭說船,就是塊木板都叫小日本燒了。”
“那怎麼過河?夏天大雨剛下完,河水還不漲上來。”
古老忠聞言一怔,立時沉靜下來,側耳聽去,牆後傳來水聲,知道水大了。失誤是自信的孿兄,而且比自信還要趾高氣揚,它根本不給你喘息的機會。漳河雖然有百十丈寬,但常年淺得隻能在河中間行船,而且古老忠選的過河點正是平日深不過腰的地方。可他偏偏沒有考慮到夏雨暴漲的時節,從太行山奔流而出的洪水能把河岸的大樹連根拔起,衝得無有蹤影。許久,古老忠顰蹙眉頭問山岩:
“山教員,你會遊泳嗎?”
“冀南哪村沒有河岔岔,怎能不會呢。”
古老忠還是那麼自信。“會水就好,水要是深就遊過去。記住用不得狗刨子,動靜大怕驚住鬼子,隻能踩水讓膀子晃動。”
“水急咋辦?晃膀子遊還不給衝走了?”
“有我在多大的水也衝不走你。”他又將山岩的耳朵拽到嘴邊得意地說,“我閨女紮到漳河裏一個猛子能過河。”
這像是為山岩壯膽吹牛,但學機械的本能就是注重細節,山岩還是不放心。“河裏黑乎乎一片,我們失散了怎麼辦?”
古老忠用手指捅了一下山岩的腰眼兒:“問得好。水急隻能等天邊透出點兒亮後下水,否則看不清方向被衝回來就隻有犧牲了。遊過河後如果和我走散,又沒見到接應的人,你就往西麵山裏跑,隻要進了太行山,小鬼子就是咱們籠子裏的狗。”
古老忠壓住嗓子慷慨激揚地說完便彎下腰不再說話,山岩立即感到了危險的逼近。死亡就在前麵,你的腦海還能夠進入休眠嗎?年輕人的心狂奔起來,再也按捺不住,隻好抬眼望著那鉤彎月捱候著東方天際的微光。
兩邊敵人據點上的探照燈不時地掃過來,叫山岩的神經越發的緊張,倒是古老忠無事兒似的背靠著牆屁股越來越向下出溜,最後竟四仰八叉地躺在了泥地裏。牆那邊的公路上傳來汽車的馬達聲,聲音漸漸逼近,就像猛虎抓到獵物後發出的瘮人的低吼。隨著一聲轟響,汽車停在了一牆之隔的路上,接著傳過日本人嘰裏呱啦的說話聲。刺眼的車燈燈光從封鎖牆頂射過,照亮了前方光禿禿的荒地。山岩唬得抬起屁股要跑,被古老忠一手抓住腳脖子絆倒在牆下的陰影中,然後躥起來將他壓在身下。
東洋狗正踅摸兔子呢,兔崽子越膽小越死得快。古老忠壓著嗓子罵,崗樓上的敵人正朝這邊看,怎麼敢跑?話音剛落,左右兩道探照燈光便射了過來。
膽怯是深藏在人靈魂深處的精靈,無論你如何想埋葬它,它都會在你遇到死亡的突襲時流竄出來攪亂你的神經。即使男人將膽怯奉為最大的恥辱,沒有過血肉橫飛的曆練,那小東西也會不時地在你腦海中晃動。山岩流淚了,他在為剛才的膽怯落淚。但沒人知道,淚水都滾到了麵頰下的泥裏。不久,汽車開走了,燈光熄了,四周又陷入了黑暗和蛙噪蟋鳴的喧鬧中。
冀南平原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雞叫,因為這聲音就像是誘餌,隻要一響,敵人據點裏就會衝出掃蕩的隊伍,直到把打鳴的雞戳到槍尖上才整隊回營。因此,你是無法讓雞預告天亮的。但古老忠知道,當黑暗依舊時,他突然起身招呼山岩準備過封鎖線。此時果真四野平靜下來,不僅遠處的崗樓悄無聲息,連蛤蟆都閉上了嘴,隻有蛐蛐還在孤鳴,還有漳河的水聲。
誰也想不到,古老忠竟從腳下的泥裏扒出一把五尺長的梯子。他叫山岩先順梯子爬過牆,待到他爬到牆頂後,又將梯子拎上來遞給山岩。進到溝裏,古老忠並不著急上溝,而讓山岩拎著梯子在原地等他,他則沿著溝壁摸索著尋找攀登地點。須臾,他回來帶山岩來到一處溝壁前,架好梯子,道:“這條路是我踩好的,上溝就是公路,過公路下坡就是漳河,好走得很。我先上去看情況,你上去後別管我,徑直過路朝河跑。”
古老忠身手極好,腳蹬梯子一縱身手已扒在溝沿上,再一撐力身子已經橫在了溝上。風雨總是在朗日後作孽,就在古老忠翻身欲起的瞬間,他的腿下驟然一聲巨響,爆起一團耀眼的火光。
古老忠的腿炸斷了。我操你小日本的奶奶,他疼得咧著嘴罵,東洋狗摸著爺爺的窩子下套了!快上,快上!他又朝溝下的山岩喊,爬上來過河,不能死在溝裏!
突降的危機反把膽怯驅趕得無影無蹤。
山岩腳蹬梯子想像古老忠一樣躥上溝沿,可手扒著溝沿就是撐不上去。古老忠急了,拖著斷腿扭身攥住山岩的胳膊用力一拽,山岩頓時騰身而起,躍上溝沿跌倒在古老忠的身上。
快跑,管不得我!古老忠拚著氣力推開山岩說。
就在山岩離開古老忠的一瞬間,東西兩麵崗樓的探照燈掃過來,槍聲立時打爆了漳河南岸。
山岩冒著彈雨狂奔到漳河邊,縱身躍入河中。
恰在這時東方透出了一線微光。
二
沿河據點的日偽軍都向爆炸點湧來,探照燈也跟著助勢,將漳河南岸照得漫天通亮。幾盞燈光聚到河麵上尋找山岩,機槍則順著燈光向河麵傾瀉著子彈。可一切都是枉然,暴漲的漳河掀卷的浪花,在燈光下就是無數金光閃爍的龍鱗。山岩攀著龍甲騰飛而去,小日本的燈光子彈也隻能像炮竹似的禮送一番。
但龍甲裏並不舒服,忽兒被帶到水裏,忽兒被托出水麵,腔中的泥水還沒有吐出,大浪又封住了鼻咽。山岩不知道在用什麼泳姿,古老忠禁用狗刨子的訓令早就被求生的欲望拋棄在湧浪中。激流裏他的腿伸不出水麵做成完美的狗刨動作,隻能本能地望著北岸黑黝黝的岸際用力劃動著手臂。
突然,他撞擊到一個龐然大物,接著一個大浪將他的頭狠狠地砸在上麵,世界頓時變成玫瑰色,隨之墜入無底的深淵。
當山岩的視覺又出現玫瑰色時聽到了說話聲。
他睜開了眼睛,陽光立時像箭一樣射進了他的眸子,刺得他將頭扭向一旁。他又閉上眼,但感覺到有人來到他身旁,為他遮住了陽光的灼烤。他慢慢睜開眼,果真看見了一雙腳。向上望去,竟是一把雪亮的柳葉刀,窄窄的刀身透著蕭森的殺氣,但刀頭處那個漂亮的圓弧上翹起的刀尖,又令他在狂野中窺到纖纖的秀美。一隻手在用布擦拭到刀身,霍地銀光一閃,刀被主人插到了背後,接著一雙大眼迸射出的目光驀然與他撞擊在一起。他的心一顫,倏地撐起身子,搖晃著站起來,才發覺渾身都濕透了。他的腿開始抖動,但不能倒下,因為他的麵前是一個流溢著青春的女人。一頂灰白的軍帽嚴緊地扣著她潮濕的頭發,一頭齊耳的短發莊正地襯著她俊俏的臉。微凸的眉骨像要護住那雙張目欲飛的眼睛,將眼眶陷在它的骨身下,使她的眼神深邃而神秘。令人豔羨的是她的眉毛真如柳葉一般細軟彎柔,眉尖沿著眉骨垂在鼻線上,勾出端直的鼻子。一身濕漉漉的青布衣,背後斜挎著帶鞘的大刀,不用開口說話,這種與生俱來的英氣便已將山岩逼得喘不過氣來。他躲開對麵的目光,才發現他們是在一片高粱地中,高粱被砍去一丈方圓,他剛才就躺在鋪就的高粱秸上。
“你是山教員吧?”
“是。”
“誰送你過河的?”
“古老忠。”
“他人呢?”
山岩感到這個女人的語氣有如峽風一樣遒勁呼嘯,使他不知如何回應她的問話。斷腿的古老忠在豺狼窩裏除了被啃噬還會有第二個結果嗎?他囁嚅著眼眶噙滿了淚。
“是踩上鬼子地雷了吧?”女人逼視著山岩。
山岩點點頭,哇的一聲哭號著跌坐在高粱秸堆上。
女人似在吞咽著哀傷,胸膛起伏著轉身衝漳河的方向大聲地罵:“你這個老混球子,告訴你小心鬼子給你下套,你就是自認為本事大!”罵聲霍然變成了嗚咽,一種悲愴得讓高粱葉子都顫抖的哭聲。許久她才停息下來,哽咽著叨念道:“天沒亮聽見那聲爆炸就知道是你中鬼子套了。娘走時讓你別總逞英雄,好好看著我,可你還是逞能,還是把我丟下了。”
就像聽到雛燕的吱叫就知道母燕回巢一樣,不用誰再介紹,這個年輕女人就是古老忠的女兒。山岩站起來。
“老忠伯是你爹?”
“我叫古姑,”女人沒有回答山岩的問話,還是那麼氣勢逼人地背向著山岩說,“縣大隊二中隊隊長。”
古姑,真是個好聽的名字,像她人一樣美。
“古隊長,老忠伯救了我,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他。”
古姑倏然轉過身,嚴峻地盯住山岩:“那是他的任務,用不著說感謝話。”
嘴拙的山岩原本就不知怎樣安慰古姑,開口剛說一句便被她嗆了個水淹七軍,隻好咽著吐沫縮回了腹中的話。他突然感到額頭很疼,伸手去摸,才發覺頭上已被繃帶紮上。他回憶起在河中被什麼東西撞擊後失去了知覺,醒來時已躺在高粱地中。他感到頭暈目眩。古姑急忙出手扶住他,將他安坐在高粱秸堆上。
我看著你跳下的河,古姑說,水雖急,可一直沒讓你離開我的眼睛。那麼黑看得見麼?山岩捂著頭問。炮樓的探照燈點亮了半邊天。那子彈也認得你了。那也不能讓你出事故。可我怎麼負傷了?讓一棵衝下來的枯樹撞的唄。怎麼沒被衝走?剛巧我遊到你身邊抓住了你,否則早見了龍王。你怎麼會在水裏?書呆子!你跳下河,我也跳下河,你遊,我也遊,我說你沒離開我的眼,難道是在岸上看你嗎?洪峰洶湧的漳河是神龍戲水的去處,這個女人竟在裏麵撥濤逐浪,山岩驚得目瞪口呆,他想起古老忠拽他耳朵時說他女兒一個猛子過漳河的話,現在相信了不是在吹牛。這對詭異的父女抗戰前是做什麼營生的?
“是你救了我。”山岩怯生生地說。
“又說小孩兒話,是任務,你要犧牲了,我爹不是白死了嗎?”古姑瞥一眼山岩,“多大了?”
“十九。”
“孩子一個。”古姑不屑一顧地說。
“我看你也不大。”山岩有些氣,也瞥了一眼古姑。
古姑遲疑了一下抬起眼,就像要溢出的兩汪清泉將山岩浸在了裏麵。她才發現這個父親為之犧牲的年輕人竟有著一張英俊的臉,文弱中含著一種深沉的神采,卻又像情竇未開的少年在她麵前含著羞澀。她的臉有些熱,一種美妙的感覺驀地湧進了心扉。“我二十了。”她甩過一句。
“那你是姐姐。”
高粱葉子嘩嘩響,擔任警戒的戰士跑來報告說河北麵據點的敵人有動靜。古姑從地下提起一支三八大蓋兒槍就朝漳河方向跑,山岩也掙紮著爬起來跟上去。當山岩隨著古姑伏在高粱地內向河麵望去時,立馬被眼前的景象懵住了。那個夜裏沸騰咆哮的漳河好像夢境中的幻影被豔麗的陽光化作了薄雲飛去,河水舒展地流淌,雖然依舊像在追趕著情人,但靜靜的,沒有了昨夜的野性,水麵也下降了一半。
視野極寬闊,可以看到河北岸東西四個敵崗樓。四麵太陽旗在公路上飄舞著,猶如鬼魂在光天化日下猖獗。須臾,太陽旗朝著河邊飄來,每麵旗的後麵都跟著數十個鬼子和偽軍。
“隊長,敵人要過河掃蕩。”一個戰士說。
“隊長,安陽的敵人恐怕要從東麵合圍。”又一個戰士說。
驀然,東麵平漢路方向傳來了槍聲,接著槍聲響成了爆豆。頃刻,南麵林縣方向也隱約傳來槍聲。戰士的話一語成讖,鬼子果然圍上來。方圓七八十裏的地方隻有太行山護著漳河南岸的芸芸眾生。古姑彎彎的眉毛擰成了兩條臥蠶,凝重的臉色顯露著果敢的神情。她捋了一下額頭散落的頭發,帶著戰士躬身退到高粱地深處。隻有四個戰士,但似乎都知道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隻等著隊長的命令。
“莫急,有隊伍和鬼子接火,從這兒到山裏隻有十來裏的路,山教員走不動,我們就背。”古姑說。
“誰要你背,我齊整整的一個人。”山岩說。
“那我們就直插香水溝,不怕小鬼子刁,他趕不過我們。”
古姑一甩頭,撥開高粱朝著西邊的山影放開步就走。山岩想到了昨夜的古老忠,古姑的飛腿比她的老爹還要迅猛,有如一陣山風帶著一陣轟鳴,令五個漢子汗流浹背也擺不開她背後的風聲。一忽間太行山便聳立在了眼前。
三
千山壁立的太行像一道鋼鑄的天塹兀傲地聳立在華北平原的西際,而香水溝就是一條神斧劈開的通天裂隙,成為漳河南二十裏內唯一的進山之路。
未到香水溝,高粱地裏已經湧進逃難的人流,越靠近溝口人越多。奇怪的是逃難的人往前湧,前麵的人卻往後退。古姑攔住一個抱孩子的婦女問為啥往回跑。香水溝被鬼子堵住了,婦女惶恐地說。咋會這麼快?昨晚上堵的唄,命啊,這次逃不過死了。莫瞎說,有咱們隊伍在怎會死?話音剛落一梭子彈便從溝上掃過來,打得高粱葉子淩空爆飛。逃難的人忽地全趴在了壟溝上,悶熱的空氣驟然凝固,寂靜得可怖。突然響起了孩子的哭聲,在高粱地中彌漫著,令氣氛愈加的緊張。
看來就在昨夜古老忠說鬼子睡死的時候,鬼子扛著太陽旗已經悄悄穿插到香水溝封鎖了漳河南軍民的退路,現在就等著收網了。
古姑帶著戰士和山岩趕到青紗帳的邊地,二中隊副隊長劉子明已帶二中隊剩餘的二十來個戰士俯臥在那裏。劉子明說,沒想到敵人會突襲香水溝,大隊長帶那兩個中隊都在掩護群眾撤退,新四團隻有一營在山外,也頂不了多少時間,拿不下香水溝,敵人的鐵壁合圍就得逞了。古姑說,那就打吧。劉子明說,怎麼打?軍分區組建新四團把好槍老戰士都拿走了,用這幾條破槍去硬衝還不是個送死。
出了青紗帳是一道緩緩的礫石坡,坡上長著稀疏的灌木,上坡一百多米就是香水溝山口。二十餘個日軍和百十個偽軍守在山口,山口南北兩邊的山坡上還各架著一挺輕機槍對著山口前的莊稼地,就像兩條毒蛇不時地吐出火光四射的信子,恐嚇著躲在綠葉下的生靈。敵人並不急著衝下來屠殺,他們在等著與合圍來的嗜血者牽手聯歡,共享中國人的肉宴。青紗帳裏的人越聚越多,都知道死亡就在前麵,可生路也在這裏。
香水溝啊,你這生命之門難道一定要用死亡才能打開嗎?
古姑算好了,頂多一個小時三麵的敵人就會壓過來。她不再猶豫,可她想著山岩。
“山教員,會打槍嗎?”
“會,但沒上過戰場。”
“打靶成績。”
“三彈全中。”
古姑的唇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隨即將手中的槍遞給山岩。拿著。幹啥?打鬼子。你用啥?刀。古姑堅定的口吻不容山岩再有一絲的抗拒。她又從口袋裏掏出五粒子彈遞給山岩,然後將目光移向山岩的眼睛。隻是一瞬的注視,卻充盈了愛慕與惜別的情感。就在山岩的眼眸也隨之要迸出火光的一刻,古姑猛然從背後抽出柳葉刀,帶著風聲高舉到空中,在陽光下閃耀著刺目的光芒,就像一麵戰旗聚起了所有戰士的眼神。
“劉子明保護山教員,其餘人跟我來!”古姑大吼一聲揮刀借著青紗帳的掩護向北麵迂回過去。
山岩怎會拿著槍不跟著隊伍殺敵?他也跟過去,劉子明拽也拽不住。
古姑看準了山口北坡上的敵人陣地,陣地設在一塊凸出的巨大石岩上,兩個鬼子六個偽軍一挺機槍,這個製高點拿下了,與鬼子血拚就有了些許的希望。她將三個小隊布置在敵人機槍陣地前的三個地點,然後向戰士要過兩個手榴彈揣到兜裏,提刀朝北麵更遠的地方跑去。山岩不知道古姑去做什麼,但相信她一定像古老忠一樣有出人意料的奇謀。他所不解的是二中隊這麼多漢子,怎麼會聽任一個女人在這樣危機的時刻連槍都不帶獨自去闖蕩。或許他們已經熟知了她的能耐,甚至已經不把她當做女人。可他不能,他悄悄地跟了去。
青紗帳靜靜的,香水溝靜靜的,就像一對廝殺的猛獸,利爪深摳泥土躬身欲撲前的對視,等待著出手的最佳時機。但古姑沒有等待,她在敵人視野難以顧及的地方,一個滾身躥出了高粱地,然後匍匐到一棵灌木下。
高粱地裏響起了槍聲,稀疏的,像是狩獵的獵人在引逗轟趕藏匿的獵物。石岩上的機槍響了,幾條步槍也跟著打。但山口沒有動靜,日軍指揮官一定猜測到這是土八路,而且在使調虎離山計。他一定在嘲笑土八路的技窮末路,他的利爪依然深摳在泥土中,等待著真正對手的到來。
古姑沒有做有利爪的猛獸,她像蛇一樣伏地飛快地遊行在低矮的灌木間,敵人的一夾機槍彈打完已遊到了岩石的上方。她沒有察覺,後麵還有一條更粗壯的蛇跟著她。她掏出那兩枚手榴彈用力甩向敵陣地。手榴彈還在空中飛舞,她便抱著柳葉刀向著敵陣地滾下去。兩聲炸響爆起一團火光,瞬間又化作翻滾的煙霧,就在這刹那間古姑騰身而起,隨著一道柳葉刀刺目的光芒隱入了煙霧。當煙霧散去時,刀光閃動,最後一個鬼子的頭顱脫腔而去。
戰士們呼喊著衝出青紗帳向坡上的陣地湧來,古姑卻被一個人從後麵撲倒死死地按住。古姑正欲施展功夫,機槍彈從山口帶著狂風轟地從頭上掃過。
“別動!”是山岩在命令古姑。
古姑閉上了眼。她已準備了死,可現在享受著山岩的救助,不能不叫她開心地露出了笑靨。
正處在肉宴亢奮中的猛獸怎會忍受弱者的撕咬,他們鬆開獸爪向著突現的對手撲去。二中隊的戰士被壓製在山坡上。就在敵人哇哇的喊叫聲震動山坡時,岩石上驟然噴射出彈雨,居高臨下將衝上來的鬼子偽軍掃倒了一片。
你會打機槍?古姑趴在山岩身邊興奮地說。這是我的工作。什麼工作?修槍。古姑趴在掩體後側身望著山岩,震耳的機槍聲在這一瞬也變成了有節奏的樂聲。樂聲陡地停了。快拿彈夾來。山岩吼道。在哪兒?找鐵盒子。鐵盒子就在腳下,被手榴彈炸開了,但彈夾還有。嗒嗒的音樂又響了。古姑將彈夾都掏出來,一共四支,被她整齊地擺在山岩的右手旁。
她漸漸聽出了槍聲的變化,山岩的機槍聲就像是梆子戲中高亢的小生吼腔,清脆中是那樣的孤獨。而敵人演奏的卻是鑼鼓齊鳴的開場大戲,突兀在山口之上的岩石陣地已被完全包裹在震耳欲聾的鑼鼓聲中。她的戰士呢?他們的槍聲呢?她有些意亂,爬到東麵朝下看,十幾具屍體躺在坡上,其餘的早已退進高粱地。縣大隊的戰士最多的隻有十粒子彈,怎經得起剛才的一陣對射。他們一定去搬援兵了,或者在青紗帳裏無奈地望著她和山岩。她放下刀解下刀鞘拿起山岩丟在一旁的槍。
“我給你的子彈還我。”古姑爬到山岩身邊說。
“沒了。”山岩趁著換彈夾說。
“怎麼會沒?”
“你以為都是你砍死的!”
古姑沮喪地趴在了岩石上。她猛然聽到身後傳來鬼子的喊叫聲,探身望去,岩石四周都是從山口衝上來的敵人,他們已像大海中的礁岩,麵對凶浪翻滾的潮水隨時都會沉入黑黑的海底。更令古姑吃驚的是,一麵太陽旗遠遠地出現在南邊的山腳下。敵人的鐵壁合圍就要成功,青紗帳裏一萬多百姓的血肉就要成為嗜血者的盛宴,古姑絕望地哭了。
子彈打完了,山岩將機槍推到一邊,他明白已到了生命最後的時刻,但沒有驚慌。他無暇去想昨夜刹那間的膽怯曾給他的羞辱,現在隻為自己的無畏自豪。他聽到了古姑的哭聲,爬過去攥住了古姑的手,向她遞去堅強。古姑抬起頭,淚眼讓那兩泓秋水更加的清澈動人。她似乎有千般話語,卻隻將另一隻手死死地握住山岩的手背。兩對年輕的目光撞擊在一起,山崩地裂,濤翻浪卷,所有的情感都在這一瞬間化作了閃電。
一個鬼子跳上了石岩,未等站穩,古姑從山岩手中抽出手,扭身一個掃堂腿將鬼子撂倒地下,接著拾起柳葉刀縱身躍起,隨著一道耀眼的白光,一顆腦袋滾下了石岩。衝到岩下的四個偽軍立時驚得倒退了丈餘。古姑跳下石岩,屈腿出刀,旋風般地在四個偽軍的腰下穿梭,風過刀住,四個人已肚裂腸流挺在了坡上。倏地,古姑膝蓋一軟幾欲跪倒。奔波了一夜,莊稼地裏的嫩玉米棒子都沒有啃一穗,力量早就被饑餓吞噬。可未等古姑喘息,六個鬼子又挺槍將她圍在了中間。古姑怒瞪杏眼大喝一聲,俯身衝著迎麵的鬼子刺刀而去,突地起刀側仰撥過鬼子的槍刺,接著一個漂亮的圓弧劃過,鬼子哼叫一聲便仰倒在地。
本能常有著神奇般的魔力,赤手空拳的山岩在這生死一瞬的關頭竟在一具屍體旁看到了一支彈夾。可當他換上彈夾時,一個鬼子的刺刀已從後麵刺入了古姑的身體。山岩雷霆一吼跳下岩石,端著機槍向著古姑四周的敵人狂射。
就在山岩做著生命的最後一搏時,香水溝口驟然響起清脆的軍號聲,新四團五百多戰士猶如衝出峽穀的洪水,呼嘯著殺出香水溝,與敵人展開激烈的肉搏。須臾,阻敵的新四團一營和縣大隊為奪取香水溝也趕到了溝口。香水溝立時成了聚餐日偽軍的盛宴。
當南北兩方的太陽旗沿著山麓在香水溝會聚時,漳河南岸萬餘百姓已消失在太行山中。
四
香水溝是太行山大裂穀通向華北平原的出口,越往裏走,越幽深寂靜。縣大隊的戰士輪流抬著擔架,朝溝外的八路軍醫院飛奔。戰士們不敢低頭,更不敢回望,從擔架上滴落的血自山口一直延伸到腳下,有如慷慨的布施者向大裂穀拋灑著生命。山岩背著古姑的柳葉刀緊緊地跟在後麵,淚痕已將煙硝烘黑的臉畫成了麵具。
古姑睜開了眼,吃力地叫戰士停下。
“山教員。”她在用生命呼喚。
山岩蹲在古姑麵前傷心地看著古姑。她的眼睛還是那麼漂亮,清澈如泉。
“我騙你了,”古姑露出個頑皮的笑,“我十八,你是哥哥。”
山岩的眼淚奪眶而出。他將柳葉刀解下遞過去。
“你……的……”聲音微弱而溫柔。
古姑急速地喘息著,生命就要啟程離去,但她的眸子依然在閃動,一種焦灼的期望等待著山岩的回應。
山岩輕輕地攥住古姑的手,將它舉起貼在自己的臉上。
古姑的兩泓清泉終於溢瀉了出來。
一隻岩雕從高高的崖壁俯衝而下,接著長鳴一聲衝天而起,帶著古姑的生命走了。
山岩將柳葉刀挎到背後,揮淚與古姑道別。
在往總部趕的路上,山岩問劉子明,古姑怎麼會有這麼高的武藝?劉子明說,古家十代做艄公,一把柳葉刀威震漳河兩岸二百年,傳到古老忠就古姑一個女兒,隻好便宜了古姑。古姑走了,連個女婿也沒有,這古家刀也就算失傳了。劉子明連著歎了三口氣。
倆人無語地走,就在快出溝時,山岩問,這條溝為什麼叫香水溝?劉子明說,難道你沒聞到香?山岩撐開鼻子用力吸,果真有一股清香沁入肺腑。
“哪來的香氣?”
“你往兩邊峭壁上看。”
山岩抬頭,果見筆直的岩壁上開遍了芳華鮮美的野花,黃的、紅的、紫的、藍的,猶若燦爛的星辰閃爍在裂穀中。
華鎣山
一
他沒命地逃,山木遮天蔽日,將他隱匿在綠海,就像大洋中的一枝枯木,逐浪隨波,命運無著。
在大山中逃亡了二十餘天,別看華鎣山高聳深邃,就像炸驚了的兔子,隻要鑽不進自家的洞窩子,便永遠是狐狸的逐肉。他懷念抗日的歲月,小日本雖凶殘,可到處是自家的窩,不用說太行山中,就是一馬平川的冀南平原,被東洋狗攆急了,鑽進哪個村子都能喘口氣,老百姓可是把他當兒看。現在咋了?山民瞅見他就像瞅見瘟神,嚇得淳顏失色。他有遭難的預感,出逃前已備好了幾百塊錢和幾十斤糧票,有錢有票怎麼能買不到吃的?可偏偏就是花好味兒臭,即便老弱幼婦還沒有看到他掏出的錢便逃之夭夭。他隻好像賊一樣翻廚掀鍋找吃的,然後撂下錢鼠竄而去。當他在兩三裏外的山溝裏狼吞虎咽時,山民領來的造反派已經開始搜山了。
入夜下起了大雨,伴著閃電雷鳴世界變得黑蒙而恐懼。他抱住一棵高聳的樟樹,就像童兒抱住媽媽的脖子,幻想著讓恐懼獲得平複。雨水從樹冠上流淌而下,令他的心更冷。孤獨是死神的玩伴,他感到大地隻有他一個生靈,開始對死亡致敬。一道閃電掃過山林,透過枝葉的電光刺到他的臉上,猶如一記重掌將他打得靈魂出殼。他不再恐懼,推開樟樹撲向了黑暗。
他撞到一塊巨大的山石,於是爬了上去。站在巨石上挺直了身軀,任憑山風勁吹,任憑暴雨抽打,任憑雷電肆虐,一動不動,就像海岸的礁石無畏地迎接著巨浪的撞擊。當閃電再次掃過山石,一道寒光從他的頭頂劃出,那是他從背後的刀鞘中抽出的柳葉刀。他右手持刀,將刀刃貼在左側的頸部,又用左掌壓在刀背上。鋒利的刀刃在左掌的壓迫下割破皮膚,一條細細的血流陡地順著刀刃上的雨水淌下。他麵對著死神毫無懼色,但不想與它對話,讓它認為自己是個弱者,在膜拜它的權威。他叨念的是馬克思,那才是他心中的神。現在隻要他的右手劃過一道圓弧,他便可以去拜會這位追求了一生的大胡子。他想喊點兒什麼,就像刑場上的烈士一樣,也沒有喊出來,既然世界上隻有他孤獨的一個人,喊給誰聽呢?
就在圓弧即現的瞬間,一道騰龍般的閃電撕裂夜空,將山莽林海映得雪砌銀妝,輝煌無比,接著一聲天鼓般的炸雷像要把穹宇掀開似的將他轟回了人間。他感到了暴雨的抽打,感到了濕衣的冰冷,但他從稍縱即逝的閃電中看到了一幅熟悉的場景,令他的靈魂深處漸漸地湧上一股暖意。他在黑暗中看到了一塊巨石,看到了一個小夥子端著機槍立在巨石之上,看到一位姑娘與小夥子的手握在一起眼神撞擊火花四濺,看到英姿颯颯的姑娘揮舞著柳葉刀跳下巨石與日本兵對殺,看到刺刀穿透姑娘的後背,看到小夥子抱起了血泊中的姑娘……
這是山岩與古姑啊!
柳葉刀從他的脖子上垂落下來,身子無力地癱倒在地,任雨水肆流。
子夜過後,雨停了,他依然躺著。星星從深空窺視著山林。正值盛夏,隻寂靜了片刻林子的主人就不再寂寞,先是幾聲林蛙的鼓叫,短促的,很響,像是在召喚夥伴,果真隨後便在林間鼓噪起合唱。間或又有清脆的蟲鳴加入,像是從身下的巨石崖縫中傳來的,令鳴奏曲有了點兒入耳的味道。南方蟋蟀的鳴叫悠長中帶著一絲動人的顫音,這讓山岩生發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思鄉感。北方的蛐蛐兒就像黃土地上的漢子一樣鳴起來高亢而清脆,像是在引逗你駐步,但你隻要朝它的方向邁上一步,便頓刻住聲,叫你無從尋找。好像在山溪邊,因為嘩嘩的流水聲早已作為伴音不停地唱響在夜曲中。
山岩仰在巨石上,柳葉刀插入解下的刀鞘內放在身旁。他從嘈雜的合奏中辨析著蛐蛐兒的聲音,從那悠長的聲音中追憶著二十七年前漳河邊香水溝的往事。那是一段與生命相連的情,就像鳥兒被狂風折斷翅膀摔落在荒野農家,農家人將它喂養傷愈重返藍天,即使飛過千山萬水,又如何忘卻令它複生的荒野人家?
可古姑還是從星空中向他發問了,為什麼不來看我?她的眼睛依然那麼明亮,臉龐依然那麼俊俏,軍帽下露出的頭發依然那麼飄逸飛揚,那雙沿著眉骨垂在鼻線上柳葉般的眉毛依然令他鐫刻在心。不是,他有些慌亂,剛到總部軍械修理廠便打聽你安葬何處,誰知隻工作三天屁股都沒坐熱,又通知他到延安參加兵工廠的擴建。他是個香餑餑。這是陣前無將兵叫陣。那就一去不複返?不是,不是,革命工作脫不開……他膽怯了,聲音嗡嗡的聽不清。古姑嗔怪,你還拿著我的柳葉刀呢。山岩慌亂無措,我……我,我學了少林、八卦、太極十幾種刀法,就想看你時耍給你看。古姑莞爾一笑,有古家刀厲害嗎?不知道。想學嗎?他明白威震漳河二百年的古家功夫不傳外姓,他想問問古家絕子傳不傳女婿,可不等他開口古姑說話了,來吧,我教你。有如一道閃電擊中了他的心,驀地露出了甜蜜的微笑,睜開眼,星空依舊,古姑迷離而去。
他的確無法還古姑的情,共產黨掌了天下,難道你就不能回到漳河尋覓古姑的安葬地?她是殺小鬼子的英雄,逃進香水溝的一萬多漳河南岸的鄉親不會不厚葬她。他說不清為什麼沒有回去憑吊,結束了百年戰亂的新中國一開動起複興的馬達,他便也隨之轉動起來,想停歇片刻都是奢望,先是派到湖北有百年曆史的兵工廠做廠長,為支援朝鮮戰爭,百萬軍隊的槍支彈藥大半都從他的筆下流到前線戰士的手中;1961年為準備打大仗,國家在西南建設大後方三線工業,他又被一紙調令進川到華鎣山下建設新的大型兵工廠,現在是抗美援越供應越南軍火的重要基地。他有的是激情,從古老忠在青紗帳中帶著他疾步如飛地趕往漳河的那一刻起就沒有停下腳步。他沒有娛樂,最開心的休閑便是手提柳葉刀向拜訪到的武師學習刀術。每當刀走龍蛇,電光風聲,他的心就有一種無法表述的衝動,是眷戀?是企盼?是悔恨?是懷念?抑或就是永遠無法獲得的愛?說不清就折磨人,對於漢子,折磨人便有了上了發條似的生命力,旺盛而多彩。二十餘年他學了十幾種刀法,又從眾家刀法中提煉精髓創了一套新的打法,起名古家刀,對外宣稱就是漳河古家嫡傳給他的。千裏之外的江南誰去打聽漳河的遺聞軼事?但行家說他的武藝已經爐火純青,加上柳葉寶刀,絕對是俠客級的人物了。他暗自得意,常常練完自創的古家刀後對著柳葉刀竊竊私語,幻想著他在古姑的墓前如何演練刀術的情景,告慰她柳葉刀在,古家刀也未泯滅。
難以忘懷的古姑啊!
但另一位女人擾亂了他的心。他的妻子郝淑娟現在不知道會是何種命運,當他趁夜逃出家門遠遠看到她帶著A派全副武裝的武衛隊來抓捕他時,他的心又是一陣劇痛。郝淑娟很美,蘋果似的臉龐總帶著甜甜的微笑,迷人的眼睛隻是那麼隨意的一瞥,便勾去了他的情魂。這一瞥是在湖北一家醫院的病房內給他的。他是個光棍兒,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戰爭無暇顧及荷爾蒙的浸淫,真實的理由是古姑的身影總在他的眼前浮現,陝北姑娘再好也入不了他的法眼,直到共產黨坐穩天下,他才抑製不住男人的衝動專心踅摸起老婆來。好在他剛三十出頭,萬人兵工廠的掌門人,有的是資本。這位護士姑娘的笑眼竟讓他體味到古姑的倩影。開國伊始,哪個青春勃發的姑娘抵得住英雄的進攻?山岩俘虜了郝淑娟。
新生活很甜蜜,可沒有孩子,便係不上連心的紐帶。
有點兒不堪回首。
1967年的華鎣山下波譎雲詭,槍聲大作。
詭譎的是全民卷入的這場戰爭,敵我信仰的卻是同一個革命,保衛的卻是同一個領袖,連聲嘶力竭呼喊的口號都如同一個秀才寫出來的。說不清以文化冠名的革命怎麼就動起了槍炮,據說發端於重慶五月間的一次相互抗議遊行,動口無功便拳腳相加,次日再戰便棍棒如林。A派如虎,B派敗象時狼性突起,竟操持一把小口徑步槍朝虎群射去,頓時倒下幾隻。A派情急,連夜砸了一個城區的武裝部槍械庫,於是潘多拉的盒子打開了,罪惡頃刻彌漫了巴山蜀水。
山岩的蜀山機械廠是西南最大的軍工廠,這座藏於華鎣山南麓鳳凰坡山溝的軍工巨無霸雲集了全國各地萬餘專業技工和工程師,加上家屬,在這荒山中活生生造出一座小城鎮。隻要有空隙就有空氣,隻要有人跡就有派係,文革的幽靈早已隨著氣流竄入山溝,在廠區中分裂出兩派,並且貼出揭發他執行資產階級工業路線的大字報。他巋然不動,軍工廠有軍人的紀律,沒到瘋狂的時候還沒有人敢第一個跳出來挑戰權威。但他已聽到重慶郊外幾座軍工廠的武器庫被搶的消息,而更令他火急的是不僅與軍委國防工辦失去聯係,就連直屬領導部門北京的第五機械(軍械)部都斷了電話。到處是竊竊私語,他感受到那一萬雙眼睛都在窺視著成品軍械庫的大門。瘟疫在孕育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