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柳葉刀(2 / 3)

三線軍工廠便有三線的特質,軍械庫開鑿在鳳凰坡巨大的山體中,五萬平方米的庫容貯藏了陸戰部隊現役裝備的所有型號的槍械。不用得到上級的指示,保護軍械的安全便是山岩的最高職責。他讓駐軍警衛連蔣連長抽出一個排守衛軍械庫。他手下還有一個營的民兵武裝,但對他們失去了信任,他揣摩這些人早就惦記著庫裏的武器,讓他們守庫,分成兩派的民兵為奪庫非先端槍打起來不可。他讓警衛連將廠武裝部民兵的槍都存入軍械庫,防備便宜了這些白眼兒狼。

廠區分布在鳳凰坡山下的扇麵溝槽裏,廠房依山,生活區卻在溝口寬闊的平地上,進廠先進職工宿舍樓,若沒有熟人指點,誰也不會想到這裏會是巨大的軍工廠。成品軍械庫的大門在溝盡頭一麵人工劈開的高崖下,門前是一座塗滿深綠色油漆的不大的廣場,一條杉樹遮掩的柏油路蜿蜒地通往山下的廠區。崖上崖下樹木蔥蘢,將庫門掩隱在濃密的林海中。

山岩指揮士兵在庫門前壘砌一道半圓形的沙袋工事,架起兩挺輕機槍。誰也不許靠近,他說,無論什麼鳥派,靠近就打,死了人我負責,丟了槍大家死!

他背著柳葉刀住到了倉庫門旁的值班室,他不能不親自督戰,這道山門要是打開,整個四川就會血流成河。要是造反派耍棍棒長矛,你們不要上,他列隊訓教道,我先跳過沙袋用刀和他們比試,殺他個屁滾尿流。他們人多噻!戰士很擔心。一群小兔崽子怕他的球?不劈他腦殼,在膀子上劃破個血條條就讓他哭爹喊娘。

戰士們撂下了心,不隻是黨廠長擔起了守庫的責任,他的古家刀威震華鎣山,哪個不怕死的敢和這老八路叫陣?莫不是戰士叫錯了名?莫錯,山岩到了延安依規定為防止親屬被敵人迫害都要另起一個名字,山岩想一生都交給黨了,就叫黨石吧,做黨的一塊大石頭,讓砸哪兒就砸哪兒。現在他叫黨石。但莫亂了讀者的思維,隻要不出自他人的嘴巴,他還是山岩。

滿溝的風呼呼作響,山雨如期而至。

守軍械庫的部署直到半夜才完成,山岩躺下時已過子夜,沒等他靜心睡去,廠區便響起了急促的槍聲。他騰身而起,跨上手槍,背起柳葉刀闖出值班室。

大雨如瀑,擋不住山下如爆的槍聲。無法透過杉樹林觀察到廠區的戰況,但所有戰士都披掛好站在沙袋的後麵等待山岩的命令。山岩喚來排長小馮,叫他帶一班戰士到杉林外的路上防守預防不測。雨更緊,槍聲卻弱,正在焦慮山下的情況時,蔣連長帶著廠區的兩排戰士湧了上來。

“重慶A派來了一千多人衝進廠區武裝占領了全廠。”

“B派呢?”

“打跑了,連家屬幾千人往縣城跑去了。”

“死人沒?”

“縣裏B派的來支援,幾百條槍打開了鍋怎能不死人。”

“你手中的槍呢?怎麼不製止?”

“沒有命令誰敢打群眾組織?幾千人一擁而上,能抱住自己的槍不被搶去就阿彌陀佛。”

“他們敢搶戰士的槍?”

“狼餓了什麼都吃。”

“狼再到這裏呢?”

“有你黨廠長,這道門就是我的最後陣地!”

數道炫魂的閃電,連聲滾動的炸雷,湮沒了一切語言。一百四十餘位戰士全部持槍麵對著杉樹林中的馬路站在了山岩的周圍。庫門崖石上的兩盞探照燈猶如兩道懸天的利劍,劈開雨瀑,刺破黑暗,將雪亮的燈光打在山岩和他的戰士的背上,在雨光中將他們與身後巨大的庫門映照成一座恢弘的塑像。

他們就這樣等待著風暴,等待著狂濤。

清晨,雨息了,天空依然陰沉,山林沒有往日的喧鬧,寂靜得可怖,似乎連鳥兒也在等待著這場人間戲劇大幕的開啟。

杉樹遮掩的公路傳來細微的沙沙聲,沉悶而混濁;繼而漸響,猶如風卷林海,狂亂的颯颯中夾裹著急促的響動;頃刻漸擴成可怖的隆隆聲,鐵蹄濺地,萬馬奔騰,驟然就像衝出峽口的洪水,一股人流和飄舞的造反大旗轟地從杉林路口湧到軍械庫前小小的廣場上。

山岩舉起手槍朝天鳴槍示警。

槍聲遭到輕蔑,數千人頃刻間塞滿了角角落落,連四周的山坡和崖頂也站滿了人。

山岩扭身怒喝:“齊射!”

一百餘支衝鋒槍以四十五度角朝著杉樹尖頭一陣狂掃,槍口低些的打折了人群高舉的旗杆。隨著杉樹葉的飄落,喧囂的廣場頓時安靜下來,潮湧的人流也止步在沙袋工事前十米的地方。山岩和他的士兵好似川蜀人家的抄手餡兒,丁點兒的肉被夾裹在厚厚的麵皮中。

山岩跳上沙袋喝道:“這裏是中央軍委直接管轄的軍械庫,所有人員馬上退出廣場,敢於衝擊者嚴懲不貸!”

須臾,一個學生模樣的人被兩個小夥子扛著腿舉起來。“黨廠長,我們是重慶大學A派的,早聽說你是抗日英雄,希望你在文化大革命中再立新功。革命派需要武器回擊反革命的屠殺,保衛毛主席,保衛文革勝利果實,請你打開庫門!”

“軍械是抗美援越的物資,沒有國務院和軍委的命令,誰打開軍械庫誰就是反革命!”山岩的嗓子喊得沙啞了,但依然拉高了聲音反駁學生模樣的A派頭頭兒。

“那我們隻有強攻,發生流血事件由你負責!”

話的味道很流氓。山岩的臉像石雕一樣剛毅而冷酷,沒有絲毫的表情,跳下沙袋給了身後戰士們一個手勢,所有的槍口唰地平端在胸前對準了十米外的人群。

人群中一陣騷動,待靜下來時,前排的造反派全部換上持槍的武鬥隊員。槍很雜,不僅有老掉牙的三八式、漢陽造,還有不少打鳥兒的氣槍,但二三百支黑洞洞的槍口還是驚住了山岩。他不能表現出些微的怯弱,右手持槍指向學生模樣的頭頭兒,左手高高舉起,這是他約定的手勢,隻要向下一揮,戰士的槍口便會吐出火舌,讓邪惡化作嵐煙,讓山林複歸平靜,或者同歸於盡,魂做青山。

這是生與死的較量,這是膽與魄的力戰,虎狼對峙凝固了整個山林,近在咫尺卻安靜得恐怖,似乎落葉觸地都會驚動手指的神經,讓崖壁前的廣場化作地獄。但山岩的手臂真的凝住了,他看到對麵靜止的人群出現了些許的移動,站在前麵的學生頭頭身子一側,一個女人驀地閃在了他的眼前。他的心像被重錘猛烈地擊中,身子一顫,接著像失去知覺一樣僵固在沙袋前,槍口指著女人,左手指向天空。

這是他的妻子郝淑娟!

三十八歲的年齡,風韻依然迷人,短發飄逸,腰間緊係的皮帶將她的胸高高地隆起,像兩位戰士在等待著戰鬥,這時眼眉與嘴角沒有了笑意,硝煙密布,殺氣逼人。她搬到A派的指揮部去鬧文革,與山岩已經月餘沒有見麵,可倆人無論怎麼爭執,她也不能不顧他的職責出現在他的槍口前。

驚詫總在意想不到之後,如果驚詫繼續被意想不到俘虜,那就變成了迷惘。山岩絕然預料不到的事情接續向他襲來。

“黨石,你要站穩立場,回到無產階級路線上來!”郝淑娟突然嚴厲地向他喊道。

妻子變得那樣陌生,叫他一陣心痛。“快回家去,不要幹擾我的工作!”山岩壓低了嗓音嗬斥道,槍口紋絲未動。

郝淑娟勇敢地向前邁了一步:“親不親線上分,你要是與造反派為敵,我就不認你這個丈夫!”

廣場上即刻響起熱烈的掌聲,隨著學生頭頭的手臂一揮,又動地驚天地呼喊出向郝淑娟學習、打倒走資派黨石的口號。

“你要幹啥子?”

“放下你的槍,撤走你的戰士,打開庫門,把武器發給造反派。”

“這是要殺頭的。”

“是反革命要殺我們的頭!重慶B派聯合華鎣山周圍幾個縣的反革命已經向鳳凰坡撲來,沒有武器蜀山機械廠就會血流成河。”

口號再次震響廣場,保衛偉大領袖,保衛文化革命,保衛A派,還要誓死,而山岩依然想到的是保衛軍械庫不被砸開,槍口依然堅定地對著前方。

“開槍吧!”郝淑娟挑釁地又向前邁了一步,胸更加的高聳。

山岩跳上沙袋,槍口向前,左臂朝天。

廣場霎時再次墮入沉寂,所有的眼睛聚向山岩高舉的手,凝止如畫,生怕一個聲響都會驚起狂濤巨瀾。隻有山岩與郝淑娟的眼睛對視著,目光如電,裹著不可言說的複雜情感交流著心語,就像天空對著大地。

你是我的妻子,為什麼不能顧及你的丈夫?因為革命至上。我不革命嗎?你曾經是英雄。我現在守衛的是國家的命脈啊!你不再革命,所以你站在了敵人一邊。什麼歪理,搶槍也是革命?郝淑娟的唇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你沒搶過嗎?不搶,老蔣就那麼甘心當共產黨的運輸大隊長?山岩兩眼吐火,不可理喻的女人,無論如何你不能背叛我!是你背叛了革命。再向前一步我就開槍了!你開槍就是罪人!

郝淑娟又邁上一步。

恐怖籠罩了廣場,戰士槍口對麵的人群紛紛將目光從山岩的手臂上躲開,膽怯地等待著槍聲。他們沒有注意到山岩握槍的手在微微地顫動,緊扣扳機的手指僵硬地鬆弛下來。這是親人啊!他在心中掙紮著呐喊。

唯有機敏的郝淑娟看到了山岩的怯弱,這是她早已料到的。就在山岩猶豫的刹那間,她猛撲上去一把抱住山岩的雙腿,將山岩拽下沙包,與他一起滾翻在地。

世界被這突然的劇情嚇倒,時間與空間停止在驚愕中,無論A派的芸芸眾生還是全副武裝的戰士,都無聲地望著地下的這對夫妻。隻片刻人們醒悟過來,人群中轟地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呼喊,接著如錢塘江倒灌的潮水排山倒海地湧向軍械庫的大門。落入了狂濤的戰士們在波浪中拚力翻滾,待潮水衝入砸開的庫門時,他們除了身上撕爛的軍衣外,槍支早已不見蹤影。

山岩呢?手槍不見了,郝淑娟也隨人流跑進庫裏,隻有柳葉刀還在背上。有了豬肉誰還啃紅苕,有了機關槍誰還耍大刀?寶貝隻屬於山岩,他爬起來將柳葉刀從刀鞘抽出,瘋了一般揮舞著隨人流衝進庫門。他大喊著不許搶劫槍械,但就像與風車搏鬥的堂吉訶德,很快被更瘋狂的搶劫者打翻在地,連同柳葉刀一起扔出山洞。

蔣連長與小馮排長將山岩攙回家,喘過氣的山岩要蔣連長召集隊伍和他一起返回去製止搶劫,蔣連長苦笑著說,拿什麼去製止?有槍都沒擋住。山岩頓足道,總不能無所作為吧。蔣連長道,聽說華鎣山軍分區都被B派衝擊了,對外的電話線都斷了,我隻有想辦法到省軍區去彙報。我也去。首長,您還是趕快逃吧。為什麼?您縱容夫人讓我們失去武器,軍法能容?軍械庫被搶,國法能容?A派用搶的武器殺人,B派能容?誰都要您的命。唬得山岩跌坐在沙發上。小蔣同誌,你敢開槍製止嗎?山岩反問。可您沒有下令,蔣連長回答得幹脆。

蔣連長沒有顧忌,因為他早就看出這位老革命雖然武藝了得,仍是個書生,他真誠的預言很快就得到靈驗。一個小時後,聯合了華鎣山周邊各縣一萬多人的B派包圍了蜀山機械廠,應了那句著名的話,落後就要挨打,雖然突襲讓隻有數千人的A派死傷一百餘人,可拿著雜牌槍和長矛大刀的B派怎是手持56式衝鋒槍、半自動步槍甚至四聯、二聯高射機槍的A派的對手?隻一陣狂射便讓揮舞戰旗強攻軍械庫的B派倒下二三百人。

A派勝了,但說黨石秘密勾結B派圍剿A派,要他血債血償。

B派輸了,但說黨石用計私開軍械庫武裝A派,要他血債血償。

他已經血債累累。

天亮了,巨石四周的林間傳來鳥兒晨鳴的啾啾聲。繼而,太陽從山頂冒出來了,濕漉漉的身子開始有了暖意。

可以看清他的模樣了。還是北方漢子高高大大的身架,但形銷骨立,衣衫襤褸,已如一團冬眠初醒的山蟒蜷曲在陽光下。肮髒油膩的臉龐由於饑餓與疲憊愈發的棱角清晰,突兀的眉骨下眼窩深陷,將鼻梁抬升得峭直高聳;胡子刺渣渣地遮住鼻下的半張臉,稀疏的頭發亂蓬蓬地反之顯得濃密起來,但白色已開始點染須發,盡顯中年的滄桑。他閉著眼睛,大大的雙眼皮連著細細的眼角紋,令這個落魄失魂的逃犯依然隱現著逝去的英俊。

他翻過身,讓背對著陽光。一夜的掙紮太累,睡了。

搶軍械庫那天蔣連長趁亂搞了輛車連夜飛奔到省軍區彙報,省軍區不敢怠慢立即通過成都軍區向軍委彙報,軍委立即向周恩來彙報。總理震怒,這可是他點將黨石搞起的軍工廠,擔負著支援越南戰爭武器的生產,他立即趕赴中南海向毛主席請示派軍隊收複軍械庫。

子夜不到,軍委調兵奪回軍械庫的命令到了成都。成都軍區急派省會守備師一個營連夜急馳鳳凰坡奪取軍械庫,隨後再組織軍管會接管工廠。

那位指揮搶軍械庫的學生頭頭頗有些謀略,他進洞看到堆積如山的新式武器陡地打了一個寒戰,幡然醒悟這確實是掉腦袋的勾當,打退B派的圍攻後,立即組織重慶來的一千人每人隻拿兩件武器兩箱彈藥,下午便乘車撤回了重慶。

機械廠A派的人頓時有了被拋棄在孤島上的感覺,死了二三百人的B派聚集在縣城,正在調遣華鎣山周邊武裝圍殲蜀山機械廠的傳言不時地傳到廠區,甚至傳來全四川的B派都在組織人到華鎣山參加戰鬥,搶奪軍械庫搞武裝。恐怖籠罩了鳳凰坡,許多單身漢跟著學生頭頭跑到了重慶。

人性的弱點是隨大流,孤獨時才懂得自救。A派有家的連帶家屬上萬人無法逃離,便組織起四個戰鬥隊一千人的武裝,在所有路隘築起工事。令人意外的是,郝淑娟動員幾個小夥子上山將軍械庫鎖不上的大門重新關上,又找到警衛連的戰士,請他們再去守衛庫門。是救贖,還是盡責?誰也說不上,但A派卻由此生發出改變戰略的奇想,將他們自救的行動對外喊出誓死保衛軍械庫的口號,這樣不僅使他們成為正義的化身,而且將B派真正推到反革命的一邊。悲壯的A派為了壯膽,上千支槍像過節放炮竹一樣對空打了一夜的槍,唬得B派的萬人大軍窩在縣城不敢妄舉圍攻鳳凰坡。

守備師的戰士是清晨趕到鳳凰坡的,本預計有一場惡戰,孰料奔襲到蜀山廠時卻迎來震耳欲聾的歡呼,他們接管了軍械庫後才明白自己做了A派的保護傘。營長與A派達成協議,軍隊在山上保衛軍械庫,造反派在山下保衛廠區,互不侵擾,各負其責。這有點兒像二戰時蘇德的互不侵犯條約,麵對人數占優的A派武裝,守備營隻好以保衛軍械庫為重,借勢安撫A派共守鳳凰坡。

傍晚從重慶傳來戰訊:A派用搶到的武器當日午夜圍攻B派據點,打死打傷千人,處死戰俘四十人。

比原子彈的核裂變更恐怖的是傳言,山岩出逃的當夜,南北縱長五百裏的華鎣山區掀起了抓捕製造鳳凰坡流血事件禍首黨石的浪潮。天亮後,成都、重慶的大街小巷便貼滿緝拿屠殺造反派凶手黨石的布告。至黃昏,黨石已成為四川全省圍剿的殺人惡魔,小孩子哭叫,婆娘喊一聲黨石來了,便立時撲入懷中目閉氣屏。A派B派炮火連天的武鬥中出現了一個詭異的奇觀,兩派行動一致地抓捕同一個罪犯,甚至因為使用同一個情報相撞在一起也平安無事,就像村子裏掐架的兩群狗,隻要陌生人出現在村頭,便目瞪來者犬吠同聲。

山岩本想去北京反映軍械庫被搶的情況,哪料到兔子剛出窩便被獵犬追得奪路竄逃,不用說出川的路被封鎖得水泄不通,就是走出華鎣山也插翅難行。更令山岩料不到的是,最想抓到他的竟是郝淑娟。

螳螂交配後,母螳螂便將公螳螂大快朵頤,據說是為了後代的哺育,公方甘心飼母。殘忍的背後有著對佳人溫情的奉獻,那麼郝淑娟呢?

可憐的郝淑娟以為蜀山奪槍即成英雄,哪想山岩的魔影附在她的身上不散,不僅B派將她看做幫凶,就是A派也把她當做惡魔的眷屬,時不時朝她投來異樣的目光,令她在歧視中享受著煎熬。她可以掏出心來表露對A派信仰的忠誠,但掏不出他人的心;她可以獻出生命來印證對革命路線的堅定,但改變不了他人的思維。好了,既然生命可以付出,那麼還有什麼東西不可以奉獻呢?

人被逼到懸崖便會想跳下去還有生機。

郝淑娟自薦做了蜀山機械廠A派緝拿黨石戰鬥隊的隊長,她要親手將丈夫綁回鳳凰坡,這心還能不是紅的麼?沒有人反對,婆娘抓漢子,鬥私批修的大典型噻!但底下還是有閑話,擔心她放跑了黨石。不過馬上有人反駁,啷個放?搶軍械庫是她先放倒了自家漢子,倆人早已決裂,抓住黨石是徹底決裂再立新功噻。

戰鬥隊二十人,十男十女,各配自動步槍一支,彈夾五個,郝淑娟自配五四手槍一支。守備營進駐的第三天,她帶隊鑽進華鎣山邊搜集情報邊沿山脈由南向北搜索山岩,日行夜宿近二十天,幾次尋見蹤跡又都撲空,叫她好不著急。

來到竹林場,這裏已是華鎣山北段最陡峭幽深的區域,再向北便陡降高度走出了山脈。她是山岩肚裏的蟲兒,猜測山岩計劃出川,從竹林場向北下山就可直插陝西,在這一帶張網一定聞得著他的兔子味兒。人們都說漂亮的女人都是愚蠢的皮囊,但這個護士婆娘卻聰慧非凡,丟下針頭拿起槍便演起了戰鬥劇,還能夠讓十九個男女死心塌地地跟著她鑽進山林緝凶捕惡。活該山岩倒黴。

第二天傍晚有了消息,竹林場西二十裏的太平衝來人報信說,散居在距衝北十裏藥王山的山民被一個背著大刀的要飯花子嚇得攜家帶口逃到衝上,那模樣與通緝令描述得不差半毫。來人央求緝拿隊趕快進山拿人,殺人狂魔若不除,莫道竹林場,整個華鎣山也不得安寧。郝淑娟聞訊鎮定自若,令報信者敬然,可若知這位巾幗是狂魔的夫人,非嚇死不可。這是傳言起點與終點的碰撞,山民恐懼魔鬼的現身,魔鬼在郝淑娟的眼裏卻依然隻是一介書生,她有辦法擒住他。

剛上路便下起雨,穿上軍用雨衣一色的綠更覺不出男女。腳下踩踏雨水的聲音與雨打樹葉的聲音合奏著進行曲伴他們攀行。郝淑娟懷著希望,她預感這次一定不會撲空,該到與山岩了結的時候了。她帶隊走在報信人的後麵,雨夜雖暗,但走的是石板路,有報信人的手電光在前引導。隻需機械地邁動雙腳,腦海便不由得翻江鼓浪。往事如濤拍擊她的心扉,委屈極了,淚流下來,反正夜黑沒人看見,就讓它盡情地流。

她本想嫁給一位英雄獲得自豪;她本想嫁給一位哥哥獲得愛撫。為此從大武漢來到這個窮山溝,王寶釧為等薛平貴寒窯十八年都耐得過,她就守在山岩身邊還能說什麼苦嗎?夫唱婦隨,夫君為了軍工產品常半月不回家,她做好飯送到車間去,那種廠長夫人萬人矚目的感覺早抵過空房的寂寞。她最恨的是柳葉刀,活脫脫地奪走了她的愛。有個短暫的閑暇難道不該抱她親她,廝守在床上交股搏肉?他卻披星戴月上山習武練刀,待她恨得一夜晨起走出臥室時,人家已在客廳專情地擦上柳葉刀了。她知道這是那個叫古姑的戰死前贈予他的刀,難道她的魂也附在刀上了?叫他這樣失落僻穀不見仙山。她是鳳凰坡真正的女神,豔美的臉龐,飽漲著性感的身軀,走到哪個角落都會卷起一陣眼眸射出的光浪,可偏偏引不來山岩的欲目。於是她焦火上湧,摔碗砸盆。山岩像是自知理虧,每逢河東獅吼便不敢直視她,閉聲低頭躲去,這讓她愈加旺火攻心。鳳凰坡的人都在竊語,笑黨廠長那個無能,歎這麼漂亮的女人無人消受。莫怪人家瞎想,都結婚十五六年了沒孩子嘛。

革命真好,難怪新中國成立前那些怨男怨女婚姻不如意了就去革命,有了信仰便忘卻了痛苦。她獻身文化大革命才知道山岩的本性,執行資產階級路線的黑幫麼,已和她不是一個階級的人。她感到說不出的自由,靈魂脫殼,天馬行空。可當她被革命歧視時才明白,山岩的存在為她的社會定身打下了無法抹去的烙印。

她隻有一搏。

雨打在臉上,與淚水一起沿麵頰流淌而下。眼有些模糊,險些踩空滑倒。一驚,醒了,抹了一把臉,讓淚止住。

路隘林深雨密,半夜才到太平衝,再往藥王山走便隻有山民踩踏的路,溝深崖險,山雨成洪,攀上一步便要退出兩步。

“郝隊長,是不是天亮再走?”報信的問。

“啷個比紅軍長征還難?”黑暗中一聲冷酷的反詰令報信人打了一個寒戰。

掃過一道閃電,接著是沿山滾下的雷聲。

一點微弱的光在雨中閃動著向無盡頭的黑暗飄去。

就在郝淑娟的抓捕隊從竹林場出發時,兩輛軍用卡車正沿著華鎣山西麓向北疾馳。臨近午夜車到山裏的歇馬場,停在砂石路的盡頭。車燈熾亮的光柱在雨中顫抖著射向前方。光影中站立著兩個人,見車停下,立即跑到前車的車門前。駕駛室的門打開一條縫,一位年輕的軍官與來人交談,但無人聽得見,雨柱像鼓槌一樣擂得車頂咚咚作響,淹沒了一切聲音。軍官推開車門跳下來,跑到車後捶車廂板。車棚的帆布簾撩開,他吼道:“下車!”

兩車四十名戰士穿著雨衣挎著衝鋒槍跳下卡車奔到後車右側整齊地列好隊伍,山雨雖虐,但士兵的眼神透過雨瀑依然凝注在車門上,就像戰馬注視著軍刀,炮手注視著令旗。

軍官將車門打開,裏麵露出一張被雨衣包裹得隻露出口鼻的臉。

“報告首長,全排集合完畢!”軍官在雨中盡量挺直了腰板。

“偵查員聯係上了嗎?”低沉而令人生畏的聲音。

“偵查員與報信人已列隊。”

“叫他們來。”

他跳下車,雨帽下的臉陷在雨夜中,但威嚴無形地從黑暗中輻射出來。

“有新情況嗎?”

“昨天清晨在歇馬場東二十裏的太平衝發現黨石,下午有太平衝北十裏藥王山的山民報告黨石闖進村民家中討飯。”

他問討飯人的模樣,報信人被眼前這個大人物的氣場壓迫得喘不過氣,顫抖著:“好凶……背著把刀刀……”

他不再聽下去。“出發!”堅定地命令。

“首長,山路難行,請你在車中等候,我們一定完成任務。”

他沒有回答,雨聲中散發出不可撼移的氣息。

“老鄉,有近路到藥王山嗎?”

“有的噻,走白水崖近十裏,可難走得很。”

“怎麼難?”

“下雨天滿崖都是白花花的山水,穩不住身體,滑下去要命噻。”

“你雨天走過嗎?”

“啷個不走?我是藥王山人噻。”

“那麼解放軍也能走。帶路吧。”

年輕的軍官再次勸阻他,被他推到一邊,像推開一扇門,很輕,但健碩的軍官險些跌倒。

郝淑娟帶著戰鬥隊子夜時分趕到了藥王山,山上散居的山民都被山岩到來的消息嚇飛了魂,攜家逃到十裏外的太平衝躲起來,山中早已空無一人。推開路旁一間存放柴草的屋子,累極了,男女無別,披著雨衣便倚著柴草半仰在地下。郝淑娟閉上眼睛想睡,但山岩在冥冥中向她走來。她打了個冷戰睜開眼,旋即按亮手電喚過報信人。

“黨石會向哪裏逃?”

“這麼大的雨,啷個哪裏都逃不掉,就躲在十裏之內。”

“為什麼?”

“藥王山往南就走出華鎣山了噻,可三麵都是懸崖,隻有西麵的白水崖有條上得來下不去的藥農采藥的路,除此之外便是走回頭路,那就必須經過這裏。”

“那麼天亮後懸崖就可以下了?”

“不是采藥人啷個有那個膽。”

“他一身武藝沒有不敢幹的事。”

“下崖得有工具噻,沒有專門的繩子啷個敢下嘛?”

“這麼說他就在藥王山?”

郝淑娟突然變得無比亢奮,她將報信人的話語在腦海中編織出一張黑暗的大網,山岩已經囚禁在網的深處,隻等著她打開網口將他捉拿歸案。但必須在天亮前進網捕人,否則巨網便煙消雲散。

“出發!”她喊道。

鑽入林中便一路向北,黑暗中不敢喊,怕驚住山岩躲去,老林、深夜、大雨,聞聲趴在你腳下都發現不了。

好在翻過一座山頭雨就停了,不久雲散,星星也從樹冠的縫隙中露出眨眨的眼。當蟲聲空靈般響起來時,郝淑娟帶著她的搜捕隊站在了懸崖邊。報信人說懸崖下再往北十五裏便走出了華鎣山。郝淑娟躬身摸起一塊沉甸甸的石頭丟向黑洞洞的崖下,然後靜靜地聽,沒有回音,像落入無底的深淵。但不死心,又側耳聽,依然靜如空穀。

“怕有百丈,” 報信人說,“就是白天下崖采藥也膽戰心驚。”

“他一定來過懸崖又返回去走白水崖。”郝淑娟自信地說。

“一個外鄉人知道啥子白水崖?”報信人反駁說,“他就在十裏之內亂撞,沒得錯。”

郝淑娟打心底喜歡報信人的結論,黨石還在網裏,隻此便夠了。往回搜索,她大聲地說,拉開距離別漏過蛛絲馬跡。山林裏漆黑一團哪有什麼蛛絲馬跡?二十一把手電筒齊亮,驚也把山岩驚跑了。但郝淑娟很自豪,在像大將軍一樣指揮著戰鬥隊抓自己的丈夫。她不知道她的戰鬥隊隊員在雨夜裏連續走了四十餘裏山路,已經疲憊到極點,何況還有九個女人。

終於一個女人喚住了郝淑娟,帶著央求趴在郝淑娟的耳邊小聲地說,她來事,走不動了。女人終究與女人有靈犀一通的感覺,郝淑娟聞聲豁然感到自己的小腹也生出隱隱的脹痛,疲倦也隨之而至。聽到了腳下的流水聲,雨後的山溪水勢是很大的,穿鑿溪穀的水聲籠罩了山林。就在這裏休息吧,天亮後還可以到下麵打掃個人衛生。冷酷的郝淑娟下了道溫情的命令,十九個男女隊員和著雨衣、報信人枕著鬥笠立時順著山坡躺下睡去。郝淑娟放不下山岩,坐在地上想著如何張網捕獵,但終於太乏困,眼皮掙紮了幾下也倒下睡去。

一道溫熱的光刺激著緊閉的眼瞼,醒了。天大亮,陽光從山樹的枝葉斜射下來,令林間騰起暖暖的潮氣。郝淑娟坐起摘下發卡攏攏淩亂的頭發,正待插上卡子,報信人突然惶惶地從坡下的林叢中鑽出來,驚嚇得張口喘氣指著山下久久說不出話。

“啥子事情?說嘛。”郝淑娟急問。

“黨……黨……黨……”

“黨石噻?”

報信人可怖地點點頭。

一切都來的這樣突然,就像草原上的夏雨,大洋上的暴風,令人在瞬間的無備而至中生出恐懼。郝淑娟的手在微微的顫抖中從腰間拔出槍,她忘記下命令,下意識地向坡下踮腳走去,戰鬥隊的隊員們也下意識地隨在她的身後走進叢林。

是這樣的一目了然。撥開樹叢,山穀下是湍急的山溪,山溪旁是塊巨大的山石,山石頂是平平的石麵,石麵上睡著一個汙頭垢麵的人,人的身旁放著一柄閃著光亮的刀。除了山岩還能是誰?郝淑娟的心劇烈地顫動起來,二十天苦海無涯般的搜捕就要功德圓滿,她卻不知所措起來,望著那具蜷曲在岩石上的身體竟流落出憐憫的目光,眼角也浸出淚花。

一夜的勞頓多日的壓抑令隊員們麵對獵物迸發出怒火,無需什麼口令端槍衝出樹叢,向著巨石撲去,瞬間將巨石包圍在槍口下。兩個男隊員挺著槍刺爬上巨石,站在山岩的腳下對空打出兩槍子彈。清脆的槍聲在山穀中回響,驚得林間的鳥兒在穀中亂竄。

但山岩依舊睡著,蜷曲的身子一動不動。兩個隊員火了,一個狠踢山岩的屁股,一個去踢山岩身邊的刀鞘。就在刀鞘即將被踢中的刹那間,山岩驟然騰身而起,一腳一拳猶如兩道閃電將兩個隊員打下巨石。

山岩拔出柳葉刀。

無人敢上,但跌下巨石的兩個隊員滿頭的血激怒了所有的隊員,十七支步槍朝著天空放出一排槍彈,震得山穀顫抖。

郝淑娟急步躥上巨石,用手槍對準山岩。“放下刀跟我走。”聲音低沉而飄浮,像是在哀求。她不想看到山岩被打死在荒山,隻要她站在石上隊員們就不會將子彈射向山岩。

山岩沒有被震懾住,橫刀對著郝淑娟,但為妻子帶隊抓捕他而哀傷。“你帶隊抓我?”他注意到郝淑娟手中的槍,那是隻有首長才配帶的。

“跟我走。”兩滴淚從郝淑娟的麵頰滾落。

“讓開。”山岩聲細如絲,眼眸中流落出無人解讀的情感。

無語。

就這樣對峙著。

山穀靜得像一幅畫。

突然,從山溪上方的叢林中悄然衝出數十位解放軍戰士,持槍披著雨衣猶如淩空的雲燕駕風而下。飛騰在最前的竟是那位歇馬場下令夜走白水崖的首長,他空手擺臂,敞開的雨衣恰似舒展的羽翼,電閃間便騰至巨石下,隨即踏壁一縱飛身上頂,未等山岩轉睛探看,飛起一腳將他手中的柳葉刀踢到半空,待山岩定神,寶刀已到軍人的掌中。此時,巨石下的戰鬥隊隊員被士兵密密地圍在了槍林中。

山岩驚恐惶惑,不是為他命運的乖舛,是厄難中突遇武功高手襲來時引發的那種震撼與不安。高人交手隻一招便知海深河淺,站在他與郝淑娟之間的這位軍人飛腳奪刀的功夫已在他之上。但他不想束手就擒。他對背叛自己的妻子下不了手,對這個陌生的軍人卻無所顧忌。他擺出架勢抽掌猛然向軍人握刀的右手擊去,想空手再將柳葉刀奪回來。掌未到,驟然聽到一聲斷喝:

“山岩同誌!”

聲音嚴厲而高亢將山岩震懾住,就像海浪撞到了巉岩,打出的右掌立時垂下來。他的大名叫黨石呀!即使延安的老同誌也隻知黨不知山,除非冀南老家的人。他將疑惑的目光投向軍人,兩目相撞的瞬間,驚得他眼底金光四濺,一個寒顫令他幾乎跌倒在地。那個軍人摘下軍帽,一頭齊耳短發忽地垂落下來,竟是個中年女人!這是一張多麼熟識的臉,歲月剝蝕但容顏猶在,極為端莊的臉龐閃動著欲飛的眼睛,一雙柳葉般的細眉延著微凸的眉骨如兩道弧線劃向鼻梁,然後下垂勾勒出挺直的鼻子。她望著他,威嚴中透出一絲溫和。他感到了時光的穿越,那漳河邊的高粱地,那香水溝口的巨石上,那橫刀怒向敵寇的少女,這不是他夢牽魂繞的情景麼?他凝視著她的眼睛,腿無控地顫抖,終於開口向著幻境輕聲地呼喚:

“古姑。”

軍人的嘴角溫柔地一顫:

“山岩。”

山岩聞聲身軟如泥,暈厥在地。

山岩躺在山溪邊的草地上醒來。

“你還活著?”聲如蚊訥。

“活著。”

“刀好著呢。”

“看著呢。”

“還你。”

“啥話?給你了就是你的。”

山岩的唇邊顯出一絲笑紋,又無力地閉上眼。

心靈相通的人無需多言,就這樣幾句話便了卻了二十餘年的風雲歲月,繁複的訴說都成了贅物。

報告首長,傷員又昏迷過去了,衛生員說。什麼原因?饑餓、勞累、發燒,患了肺炎。我讓你帶的青黴素呢?向您請示注射。囉嗦啥,你說了算!衛生員立即給山岩注射青黴素,但他挨了熊很委屈。首長是軍區總醫院副政委,護士出身,行家,夜走歇馬場臨行拿什麼藥品都是她指定的,全是救命的藥,不請示她誰敢用?這婆姨比老虎都凶,家裏的男人啷個不知有多少氣受。

山岩被抬下巨石安置在山溪邊的草地上後,古姑便親自動手搶救。她診斷是饑餓、勞累與夜雨的淋侵,加上精神的壓力摧毀了他,與她意外的相遇恐怕是最後的一擊,他若不倒下真成了四川百姓流傳的魔鬼。衛生員連續注射了五支葡萄糖才把他從地獄中拽回來。她知道他完蛋不了了,就像在香水溝口那塊巨石上,閻王伸著手拉都沒把他們拉去,她沒死,他會死嗎?

日本鬼子的刺刀隻刺斷了她的腸子,當被縣大隊的戰士抬到山裏八路軍總部醫院時,那隻銜走她魂魄的岩雕又飛回來還給了她,為她檢傷的援華抗日外國醫生在絕望地轉身離去的瞬間聽到了她喉嚨裏流出的氣聲,那種細微的響動隻有以救人為使命的醫生才能感覺到。她的生命失而複得。能夠下地走動後她義務參加了醫院的救護工作,一年後痊愈,也成了一名真正的護士。

怎麼沒有將活著的消息告訴山岩?你以為是互聯網時代的今天,發個短信就知道愛恨恩仇?不用說是戰爭年代,半個世紀前親姐妹隔著一座大山就可能一生見不著麵。小姑娘留在醫院的動力就是要找山岩,否則她一個威震漳河的古家刀傳人怎能躲在後方醫院?

她到總部打聽過山岩,人家說沒聽到過叫山岩的文化教員,她不死心,隻要是總部來的病人就去詢問,終於從一個軍械修造廠試驗武器時受傷的工人處得到了山岩的消息。

“隻呆了三天就走了,要不是和我一個組,怕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為什麼隻待了三天?”

“不知道。許是高升了。”

“能去什麼地方?”

“組織上的事誰敢打聽?或許廠領導知道。”

失去情侶的雁驀然聞到情侶的味兒能靜下來麼?一年多來她就像每日對著絕壁呼喊的傻女人,終於聽到了一點兒回音。可山岩說是到總部做文化教員,她接受上級的任務也是護送文化教員,怎麼又到軍械修配廠了?他在騙我?騙也對,組織的秘密麼。在香水溝口他端著機槍說過修槍是他的工作,去軍械修配廠豈不順理成章?從漳河裏救出山岩開始到香水溝激戰她負傷攏共半日的時間,但就像鏨刻在銅版上的雕畫深深地印在腦海中,每一秒的場景都纖毫畢現在眼前。那一刻是不會錯的,她趴在他的身邊興奮地質問他怎麼會打機槍,他說這是我的工作,說完修槍兩字便扣動了槍栓,震耳的槍聲頃刻響徹了香水溝口,那聲音真好聽啊。可他為什麼不來醫院看我?就算是離開了軍械修配廠也可以捎個信兒打聽打聽我。他把我忘了?我們家的柳葉刀還在他的手裏呢!愉悅與擔憂就這樣折磨著她一夜的輾轉反側。平日裏那種朦朦朧朧的思念突然變成清晰的情感,那是愛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