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姑請下假第二天天不亮便去了軍械修配廠。五十裏的山溝溝路臨晌午才走到藏著修配廠的山溝溝口,但有兩個崗哨守著。哪兒的?哨兵問。總部醫院,古姑答。哨兵起了疑心,厲聲道,來幹啥?找人。啥人?你們領導。啥事?打聽人。誰?山岩。沒這個人。你們領導知道。兩個哨兵冷笑著把槍對過來,問,有介紹信嗎?沒有。回去開。古姑立目變色,我一個女娃子難道是漢奸不成?哨兵也是個娃子,輕蔑地哼了一個響,誰能證明你不是漢奸。古姑惱了,小心我撕你的嘴!倆娃子大笑。古姑大怒,騰起無聲旋風腳,風過力摧,倆娃子的槍立時飛出三丈之外,接著一個趔趄倒在地下。娃子們驚恐失措,爬起來竟望著古姑啞口無語。
“把槍拾起來,”古姑命令道,“我不違反紀律,你們一個去通知領導,一個看守著我。我在這兒等著。”
倆娃子像著了魔,拾起槍竟都驚馬似的朝溝裏狂奔而去。古姑哂笑一聲,在溝口中間席地而坐等著下文。一定會來一群兵抓漢奸,她竊笑,男人讓女人占了便宜嘴裏就吐不出象牙,不把女人說成青麵獠牙便算積德。
溝穀深處傳來馬蹄聲,漸行漸近。古姑起身望去,一騎黃驃馬飛奔而來,未等她看清鞍上的人,馬嘶蹄騰,來人已勒韁停在麵前。人家單騎赴會,是她多心了。
“我是軍械修配廠政委張瑤,”來者是位老軍人,跳下馬向古姑敬禮後問,“你是古姑同誌吧?”
“首長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剛和總部醫院電話核實過,”他凝視古姑片刻,道,“你要找的山岩也向我提起過你。”
古姑的眼睛頓時放出了光彩,抑製不住興奮急切地問:“他怎麼說我?”
“英雄,武藝了得。”
古姑有些羞澀:“他才是英雄,槍打得好。”
“小姑娘,我看出來你們相互愛慕,抗日戰場上產生的愛情比金子還要珍貴,真令我這過來人羨慕。我在太原讀過書,校園裏不缺浪漫,但比起戰士的浪漫那可是望塵莫及,就因為這個原因我得到你來的消息立即騎馬來見你。”說罷,張瑤些許遲疑,但仍繼續說了下去,“山岩在我這裏隻工作了三天,他天天傍晚下班後向我談起你,每次談到最後都流了淚。他說……他說你犧牲了。”
閃電的一擊隻是打開暴雨的閘門,天空中水汽飽漲的聚集才是傾瀉的源頭。一年的思念,一年的擔憂,一年的壓抑,古姑聽完張瑤的最後一句先是一怔,須臾再也包裹不住,驟然張開嘴盡情地慟哭起來,沒有聲音,但胸脯卻像海濤一樣起伏。不是痛苦,不是失落,不是懊悔,是真相大白後釋放的坦然與歡愉。
“山岩現在在哪兒?”平靜下來後她哽咽著問。
張瑤遺憾地說:“不清楚。”
“怎麼會呢?”
“那天總部來電話說有首長要見他,他走後我隻接到一個電話通知,告訴我山岩已調往別處,從此便沒有了音信。”
“會到什麼單位去了呢?”
“戰爭這樣殘酷,任何人的調動都是保密的,這是紀律。知道嗎?我們這個廠就被敵人連鍋端了兩次。”
古姑沒有為這個消息沮喪。“我會找到他的。”她自信地說。
張瑤笑了:“小姑娘,我相信你一定會找到他。愛情不隻是浪漫,還有折磨,沒有九九八十一難得不到真正的愛。”
古姑給張瑤深深地鞠了一躬,轉身離去,歡歡快快的。但很快身後又傳來馬蹄聲,是張瑤追上來。
“小姑娘!”張瑤在馬上大聲地說,“我不忍心你這樣離去。犯點兒自由主義吧,山岩可能到延安去了,我推測的,他如果在太行山,一年了不可能不和我聯係,我們可是同行。一定要找到他,那是個好小夥子!”說罷,大笑著勒過馬頭絕塵而去。
好心的張瑤給了古姑希望,卻從此讓她掉入了沼澤。在泥沼中跋涉不僅僅是行路的艱難,還有心靈的折磨,明明知道希望就在前麵,卻總看不到盡頭,絕望可能逼迫你拋棄以往去開辟新程,希望卻令你無法割舍而涉險前行。情竇初開的蓓蕾遞給了山岩,漳河邊的身影便不離不棄地留在了古姑的心裏,這種生死契般的感情隨著歲月的流逝在她的心裏反而越來越濃烈。她向接觸到的每一位從延安來的人詢問山岩,向八路軍總部組織部門申請查找山岩,甚至寫信給延安陝甘邊區政府查詢山岩,都沒有結果。1942年,總部軍械修配廠測試炮彈意外爆炸,張瑤犧牲,絕斷了尋找山岩的最有希望的通路。
癡情的姑娘對初戀的癡迷就像星星眷戀著朗夜,愛不會就這樣逃離。山岩在革命隊伍中,這就是希望。她將心中的燈火點得越發明亮。
她隨著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隨著第二野戰軍渡江解放大西南。當新中國誕生後她要把心火掏出來開始再次尋找山岩時,總部醫院王政委的一句話將她打得亂麻絞心。
“三師的陳師長看上你了。”王政委說。
古姑笑。
“這可是第十個托我向你提婚的了。”
古姑還是笑。
“都二十九歲了,該嫁了。”
古姑依舊笑。
“還想著那個山岩?”
古姑在唇間撇了一個俏皮的笑。
王政委蹙起額頭:“姑娘癡情就是自己騙自己。你想過嗎,人家可是認為你犧牲了。一個三十歲的老革命會有多少漂亮姑娘追求他,他沒有理由不結婚。”
這聲規勸就像一枚橫空飛馳的隕星砸在生機勃勃的田野上,大地轟鳴,火光四射,頃刻塗抹了斑斕燦爛的色彩,世界一片灰蒙。古姑不令人察覺地一顫,雖是含笑離開王政委辦公室的,但內心卻慌亂不堪。王政委點中了她的死穴,多年來她的思維一接觸這個想法便立即孫悟空的筋鬥逃到十萬八千裏之外,王政委隻是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她能不惶然嗎?
要命的是還沒等她梳理思緒,那位急著找老婆的陳師長當晚便追上門來。她沒有拒絕他的唐突造訪,於是這位不速客每天傍晚必乘車而來,坐在她的臥室裏神吹海聊,從他在江西山裏放牛參加紅軍開始,九九八十一戰,連罵了幾句娘操都細致入微地演義一二。到了第二十九天的上午,王政委把她叫到辦公室。
“怎麼樣,明天舉辦婚禮吧?”
古姑嚇了一跳:“結婚?和誰結?”
“陳師長啊。三師政委來電話,人家婚禮的會場都布置好了。”
古姑冷笑:“他倒是個吃熱豆腐的,別燙壞了喉嚨。”
王政委著急地:“就給了陳師長一個月找老婆的假,明天到期,你是塊火炭他也得吃。”
“問題是我何時說過要和他結婚?”
“陳師長說你很滿意他。”
“我滿意他吹牛皮沒邊兒沒沿兒。”
“怎麼這樣說人家?陳師長打了九九八十一仗,殺敵無數。”
“看看,一字不差,牛皮都吹到你那兒去了。告訴他還差一仗,贏了我就嫁給他。”古姑狡黠地一笑。
王政委眉眼舒展開:“哈,你知道人家要赴朝作戰。組織上就是為他在入朝前娶到老婆才給他假的。”
“誰知道他要入朝?我是要他和我比試。”
“瞎胡鬧!”
王政委拗不過古姑,又抹不開麵子,隻好在電話裏向陳師長學說了一遍古姑的話。孰料陳師長聽罷大笑,衝著話筒喊,她要做穆桂英,老子可不做楊宗保,老子要做楊繼業,槍挑佘賽花。
楊氏父子何等英俊,陳師長無論如何做不成。其實古姑心裏早將他比作水泊梁山裏的矮腳虎王英,矮矬敦實醜得出奇。大山裏的放牛娃能成戲文裏的小生麼?醜不是錯,能征善戰便是好漢,何況革命者配婚姻講的是階級紅思想美,可古姑就是愛不起來,陳師長越是吹牛,她越是思念山岩。她的書隻讀到小學,崇拜斯文加英雄,山岩一身的書卷氣讓她喜歡,山岩殺鬼子的血性更讓她迷戀。世界上還有比山岩完美的男人麼?她不是那些癡呆呆的去追求軍官的城市女學生,她就是槍林彈雨中衝殺出來的老革命,難道還要給老幹部當點心吃?王政委的話將她打到十八層地獄,陳師長的牛皮又一天天地把她從黑暗中拽出來。山岩找到了嗎?沒有。山岩結婚了嗎?不知道。那麼希望就在前麵。
無愛的婚姻與有愛的思念哪個更有魔力?還用問麼?等待和希望更令她向往。她又有了燦爛的笑容,軍中之花迷死了硝煙味兒未散的男人們。
比武招親令陳師長興奮得撂下電話便坐車朝野戰醫院趕,司機讓他催得差點兒將車開到水田裏。比武場就設在醫院簡陋的籃球場上。正趕上午飯時間,陳師長大喊著讓王政委備下酒菜,等勝了古姑一起喝訂婚酒。這讓消息傳得更快,不僅醫生護士,連走得動的傷病員也撂下飯碗跑來看熱鬧。自古便流傳美女戀英雄比武招親的故事,今天傳奇呈現怎能不令人熱血沸騰,更何況這美女可是野戰軍醫院的政治部副主任。
在古姑的臥室裏,王政委勸古姑放棄比武,他外號牛犢子,使起性子來親娘都認不得,你如何抵擋得了?古姑一邊紮綁腿一邊說,認不得才好,免得輸了說是讓的。王政委笑了,我還真讓他手下留情。古姑隻笑不再搭話。
籃球場上已是人山人海,見到古姑英姿颯爽地走進場子,立時響起一陣喝彩,再見古姑大理石雕琢般的麵龐和秀美攝人的眼睛,又令喝彩後的男人們呼吸急促心跳如鼓,頓時全場鴉雀無聲。最糟糕的是陳師長一觸到古姑的目光竟沒了三分的力氣。
驀地,古姑一個虛步亮掌,大喝一聲:“陳師長請了!”
陳師長一悸,他哪裏想到這麼個漂亮女子竟有如此老道的武把式。未等他回過味兒,古姑已飛步到眼前,猛地騰起右腳踹向他的心窩。他趕忙後退,伸出右手去擋。孰料古姑的腳踹到一半又閃電般地收回,接著蹲身旋腳,一個掃堂腿像鐵杵一般擊到陳師長的左腳踝上,立時將牛犢子掀翻在地,疼得他仰在地上嗷嗷大叫。
時間短得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爭相目睹的傳奇就這樣結束了。滿場子的看客驚得目瞪口呆,竟沒有一聲喝彩,就像重炮轟擊後的戰場,硝煙四散,寂若空山。
古姑有如鶴鳴空穀,對著人群中的醫生喝了一聲:“把陳師長抬到骨科去!”說罷,揚長而去。
古姑做了穆桂英,陳師長沒做成楊宗保。古姑就是要讓他知難而退。可誰還再敢找她做老婆?嚇也嚇死了。但也好,她的耳根從此靜下來,沒了說媒的嘮叨事。
她繼續尋找山岩,中央組織部、國家民政部都寫信去尋求幫助,全沒有結果。數十年的戰亂不知有多少人在獲得和平後尋找失散的親人,可國家初立,百廢待興,難有精力滿足每一個尋人的願望,古姑也隻好繼續她的思念。
歲月流逝可以淡薄一切。古姑比武招親的故事隨著老軍人結婚生子的幸福與勞累、提職晉級的興奮與沮喪,漸漸地被遺忘在記憶裏,唯有古姑總愛在夜靜時甜蜜地回憶,但掀翻的不再是陳師長,而是山岩。和你對決才有意思,她常這樣想,一腳踹翻你,再踏上一隻腳,叫你媽呀地喊,不給你找大夫,疼死你,誰叫你躲著不出來見我。然後咯咯地笑。
十八天前的夜裏,軍區司令員、政委突然把她叫到司令部,傳達中央和軍委的命令,立即組織蜀山機械廠軍管小組,由她任組長,進廠指揮恢複生產,保障支援越南戰爭的武器按時完成。當年野戰軍醫院的王政委已是軍區政治部的主任,對她說,選將選了一天,最後我推薦了你。為什麼?十七年前你把陳牛犢子打翻在地,就衝這穆桂英的威風也一定鎮得住那幫造反派。
司令員囑咐她,廠長黨石是黨內少有的軍工企業家,現在成了全省造反派追捕的人物。一定要找到他,如無大錯繼續讓他主持生產。人若死了要負荊請罪。這是周總理電話中說的。她不知道黨石是何許人,但被總理倚重讓她吃驚不小。
古姑第二天傍晚趕到蜀山機械廠,連夜在原警衛連中挑出一個排的戰士化作便衣撒到華鎣山中尋找黨石。黨石並沒有在她的心裏有更多的存在,但在其後恢複生產的工作時,他們的話題總離不開黨石,尤其聽到他是延安兵工廠走出來的專家,禁不住在心底泛起波瀾,令那個難以忘懷的影子像浪花一樣在波頭跳動。四天後鳳凰山下響起了機床的轉動聲,她才坐下來整理那跳動不止的浪花。
世界就是這樣在離奇而又事無預料中變得璀璨絢麗。古姑從人事處調來黨石的檔案,翻開第一頁心底的浪花便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第一行,第二項,曾用名:山岩。
小天使的箭牢牢地射中了她的心,血流狂奔,淚流泉湧。
二十七年的尋找啊,他竟躲在華鎣山下,與她同處巴山蜀水卻不知所蹤。她鎖上辦公室的門蜷在椅子上委屈地哭,忽而埋怨命運,忽而感謝上蒼,忽而悲憐自己,忽而期待明天。希望曾讓她踏實地行走,尋找突然的實現又令她不知所措。
她終究是曆練平生的軍人,從激動中平複下來後開始梳理山岩的情報。她知道有十餘支造反派武裝在華鎣山中搜捕山岩,知道山岩正背著她的柳葉刀在山中出沒,他的生命正處在危險中。她還知道他的妻子郝淑娟也領著一支隊伍在山中二十餘日不停息地追捕他。她聽到了山岩與郝淑娟的所有故事,但不相信這個女人狠毒到要致丈夫於死地,也隻是頂不住政治壓力表示一下與山岩劃清界限而已。可女人固守愛的本性令她不由得生發出要與郝淑娟較量的情感。她要救出山岩,再次從警衛連中抽出一個班的便衣,全部部署到華鎣山北端。心靈告訴她山岩出逃是要進京求助,那一定會北出華鎣山。
一切不出所料,昨天傍晚偵查員傳來消息,山岩出現在藥王山,郝淑娟帶追捕隊正向藥王山進發。古姑聞訊立即調集守備營一個加強排,乘兩輛軍用卡車直奔華鎣山北端的歇馬場。傳奇就這樣繼續下去,郝淑娟從華鎣山東麓攀山路步行,古姑從華鎣山西麓向北沿公路乘車,倆人帶隊朝著一個目標爭搶著時間,愛恨各異,生死各求,但都將人生境遇的改變拴係在一個男人身上。
毫無懸念,古姑以飛腿奪刀結束了這場驚心動魄的追逐戰。
戰士們在紮簡易擔架。山岩依然沒醒,古姑坐在他的身旁溫情地凝望著這個野人般的夢中情侶,不知多少個夜晚幻想著這樣的情景,守著他一動不動。忽然感覺到有人站在她的身後,忙回首,是郝淑娟。她以為郝淑娟窺視到她的內心,臉上驀地泛出紅暈。恰恰相反郝淑娟從守備營年輕軍官處知道了她的身份和拯救山岩的行動,正處在恐懼中。
“古政委。”郝淑娟小心翼翼地。
“你是郝淑娟?”古姑站起來,目光犀利如箭。
“我……我是黨石的愛人郝淑娟。”郝淑娟扯上山岩壯膽,但心驚肉跳的。
“愛人”兩字激怒了古姑,她心中最完美的男人被這個女人摧殘成這個樣子,竟還用這世間最珍貴的詞彙稱呼他。“你好意思說‘愛人’兩字,” 古姑鄙視地斥責道,“帶著隊伍抓捕自己的丈夫有多荒唐。”
郝淑娟低下頭縮起雙肩哆嗦起來:“我錯了。”說完淚流滿麵,像做錯事的小學生垂著手臂,任憑淚水在臉上縱橫。
女人就怕眼淚。古姑明白自己就像一隻山虎對著一隻綿羊,隻要她出手,這個女人沒有任何勝算,但望著她戰栗的樣子,突然可憐起她來,訓斥的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你還愛他嗎?”這是她最想知道也是最得體的問題。
郝淑娟立即搗蒜似的連連點頭。當山岩在巨石上叫出這個女人的名字時她就知道是誰了,隻要她對這個問題表示些許的猶豫,這個女人立刻就會將山岩搶去。一個被周總理關照的男人還會讓她在政治上蒙羞麼?她不能夠將他輕易地讓給他人,自己的未來還要靠他呢。
古姑的胸口一陣發緊,知道自己還沒有戰勝這個女人。
擔架紮好了。
“為搶救黨石同誌向歇馬場急行軍,中途不許停歇。”古姑命令道。
藥王山的山林間又響起沙沙的聲響。
四
二十七年前古老忠護送山岩在玉米地裏穿行,連踩斷玉米稈兒的聲響都淹沒在蛙鳴中,現在古姑背著柳葉刀扶著山岩的擔架在樹林中穿行,驚得林鳥四處撲飛。這支六十餘人的隊伍就像一隻巨大的石碾在林中急速地滾動,身後壓出一條綿延的山路。四處找野食的狐狸如何追得上撲捉野鹿的獅子?走到太平衝郝淑娟再也跟不上古姑的隊伍,靠在樹上鼓風機似的吐著粗氣,戰鬥隊的隊員見她停下,幹脆坐在了山路上。
四十餘裏的山路三個小時就到了歇馬場,誰敢怠惰停下來喘氣?古政委四十多歲,女的,護著擔架在前麵發瘋了似的狂奔,小夥子隻有吐血的份兒。在深山老林中山岩的生命隨時都有結束的可能,古姑不能像他一樣在香水溝把她丟下走了,她的整個青春都在尋找他的日子裏逝去,怎能剛剛見麵就生死離別?她還要委屈地向他討說法呢。當擔架抬起的那一刻她覺得已經擁有了山岩,完全忽略了郝淑娟的存在,甚至將山岩抬到車上離開歇馬場時,她都沒有注意郝淑娟掉隊。
她決定將山岩送到成都治療,不僅是軍區總醫院的醫療條件好,而且全省的造反派都在抓捕他,放到哪個醫院他都會處在危險中。她分出一個班的戰士隨她同行,其餘的戰士坐另一輛車返回工廠。她守在山岩的身邊,卡車的顛簸令擔架在車廂裏不停地顫動,這使山岩的呼吸越發的急促。她心疼,將腿橫在擔架上,摟住山岩將他的頭放在腿上。她不怕戰士看,告訴戰士這是她的老戰友,救過她的命,現在是周總理要保護的人。戰士們聽說是抗日英雄,紛紛要代她護理山岩,她當然不會答應。戰士們哪裏知道她正在享受這種勞累呢。三個小時後車到南充換上軍分區戰備的救護車,她才鬆下心坐在山岩的身邊。
天邊掛上血絲般的晚霞時,山岩被推進軍區總醫院的急救室,全院的技術力量都組織起來搶救,他死不了了。
古姑與山岩就這樣高山流水花好月圓該多麼美妙,但世界實在是溝壑縱橫,浪翻波回,即使平靜的港灣,水麵下也渦流連連。那個曾經的王政委現在的王主任聞訊來了,看到山岩真真切切地活著,走出病房便表揚古姑。
“我沒推薦錯人,司令員可以向總理交代了。”
古姑被老領導的喜悅所感染,忍不住將另一件關乎她的更大的事情分享給這位曾經無比關心她的人。“你知道這個黨石是誰?”
王主任調笑地:“反正不是山岩。”
“就是他。”
王主任吃驚地:“會有這麼巧?”
“他到延安參加籌建兵工廠,改名黨石。”
他注意到古姑手中的柳葉刀。“那這刀就是你給山岩的柳葉刀?”
古姑點點頭。
“岩——石——”王主任無奈地搖搖頭,“真是塊石頭啊,害得我們的軍中之花獨掛枝頭。”忽然他想起了什麼,陡地一臉的嚴肅,“我看了你們傳來的情報,黨石是有老婆的。”
“叫郝淑娟。”
“我知道她帶隊進山抓黨岩,可人家仍然是山岩的老婆,怎麼沒跟來?”
古姑驀然聽出這個老上級的話中有一股辛辣的味道,頓感不安。“要救山岩,沒時間。”她淡淡地回答。
王主任凝視著古姑,實際是在思考,職業的本能使他不能不用政治詮釋生活,就像看到閃電便想到雷聲,聽到雷聲便想到暴雨。他提議到醫院的柳蔭道上走走。
“我們是老戰友了,又是你的老大哥。說個真心話,見到山岩是不是很激動?”迎著清涼的夜風王主任邊走邊問。
古姑笑。
“真是今古奇觀呐,二十七年的尋找終於可以了結了,祝賀你。”
古姑還是笑。
這個小老頭兒不為古姑的無語所動,依然感慨連連:“革命者的浪漫愛情是不多見的,凡有必成經典。你的故事也快成經典了。”
古姑依舊笑。
“愛情,有人比做太陽,熾熱;有人比做月亮,寧靜。其實就是個魔鬼,讓人瘋狂,讓人無所畏懼。我在學生時代就曾為浪漫的愛情徜徉在幻想中。又何止是學生,那個被你踢翻的陳師長放牛娃出身,不也嚷著要做楊宗保嗎?事後我沒有責怪你,也是理解了你的感情。”
古姑仰頭望著湛藍的夜空笑出了聲。
“你終於有了動靜,那我的絮叨就有意思了。”王主任扭頭瞥一眼古姑提高了聲調,“參加革命到了川陝蘇區,可心裏依然消失不掉曾追求過的姑娘,直到從一位留過蘇的老領導手中借來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才有了忘卻的力量。它使我懂得了革命者的幸福不僅有愛情,還有工作和責任。”話頭正湧,忽地戛然而止,停下腳步轉身對著古姑深吸一口氣,“老了,喜歡回憶,當然也是有感而發,別見怪。”
久經錘煉的古姑何等的聰敏,怎能聽不懂這個小老頭的話外之音。倆人合作了二十年之久,噴個嗝都知道他打得啥牙祭。他是在告誡她愛情雖可貴,主義價更高,要注意自己的工作和責任。他將她推進冰川便抽身走了,把她留在寒冰砭骨的裂穀中煎熬。
她呆立在柳蔭道上。一天的火熱啊,守在山岩的身旁享受著二十七年失而複得的愛戀,真如狂濤拍岸,大浪排空,可瞬間又墮入冰窟,心寒如霜。她瘋狂了麼?叫這個小老頭如此殘酷地摧殘她。十七年前就是他的一句話令她幾乎慌不擇路,差點兒便宜了那個陳牛犢子。她要再次靜下來思考,決不能讓這個小老頭攪亂了她的步伐。
工作和責任不懂麼?讓一個把愛視作生命的人丟棄愛是比戳心還痛苦的事情,她就是用工作和責任來消融感情才堅持到今天。
你現在是中國最大兵工廠的軍管會主任,總理和軍委首長都在關注著你,責任不大麼?她的腦海霍然響起小老頭兒的聲音。山岩是全省造反派捉拿的人,情況如此的複雜,還要遵照總理的指示讓他領導生產,而你則是軍隊的高級幹部、兵工廠的政治領導者。動亂未平,若再鬧出你搶人家的丈夫,你們倆人該如何工作?
聲音猶如千萬匹戰馬在她的身上嘶叫奔騰,踐踏著心髒,壓迫著腦漿,令她窒息。這個小老頭殘忍至極,在談笑中代表組織判了她與山岩的死刑,卻讓她自己補充上他所有未說出的話。當年隻是個人情感的取舍,啟闔無他。現在卻要顧及國家、軍隊與社會。她無法擋住狂奔的戰馬,隻有任憑馬蹄的作孽。
猛地她抽出了柳葉刀,風聲立即在闃寂的柳蔭道上呼呼作響,寒光飛動,編織出耀眼的光籃,將她束裹在籃中。古家刀沒有生疏,依如昆侖大河,氣象萬千。七七四十九個套路一氣而就直到最後一套收式,累得她戳刀喘氣,也沒有化解胸中的淤積。你這個老混球,她罵古老忠,丟下不管我,傳我古家刀有屁用,有了委屈沒處說。有人走過來,她背過身朝著路旁垂下的柳枝落淚。
她不知道何時走進搶救室的,山岩已安靜地睡去。主治大夫向她報告說,山岩的肺部感染已經控製住,燒也退去。她讓醫護人員都退下,熄滅了燈,隻留下地燈發出幽幽的光亮。終於可以安靜地坐在山岩的身旁,將柳葉刀放在他的身邊,透過昏暗的燈光撫著他輸液的手背,望著他胡須蓬亂的麵龐。鼻子還是那樣挺峭,下巴還是那樣尖削,顴骨還是那樣剛硬,令她依然像二十七年前一樣體味著他書生與硬漢的神色姿容。怎麼能夠舍棄他呀!但她已沒有了與郝淑娟較量的力量,甚至沒有了麵對郝淑娟的勇氣。她想向他訴說二十七年的委屈,想向他討個公道,想向他大聲地痛哭,可她隻能默默地流淚。
山岩,你比古老忠還混球,她無言地罵,二十七年前在漳河我救了你,這次我又救了你,你欠我兩條命,這輩子都還不了我。
她站起來俯下身,將雙唇輕輕地貼在山岩的麵頰上,兩滴淚水滾落到山岩的唇邊。
她拿起柳葉刀輕輕地走出了門。
山岩一直在夢中,攥著古姑的手甜甜地不願撒開。他還不停地呼叫古姑的名字,令古姑假嗔斥他討厭。誰也攔不住他叫,二十七年沒開口,再多的呼喚也補不回來。
他笑,眼睛一陣刺熱,醒了。陽光從窗外射來,像揭開一幕新劇歡悅無比。
他要喚古姑,繼續著夢中的劇情,但愣住。坐在床旁的女主角不像古姑,定睛再看,竟是郝淑娟。在車上隱隱約約地聽古姑說送他到軍區總醫院,她是醫院的副政委,一定會保證他的安全,那麼古姑呢?難道還在夢中?他用力咬嘴唇,很疼,知道是真的,於是閉上了眼睛。
“我趕了一夜的路嘛,來照顧你噻。”郝淑娟撒嬌地說,“在太平衝古大姐走得太快了,啷個老百姓跟得上解放軍噻?軍管的幹部告訴我古大姐送你到軍區總醫院,我就想辦法搭便車找來了。”
山岩無動於衷。
郝淑娟嗚嗚地哭。“我錯了嘛,古大姐說你是毛主席革命路線上的人,好領導幹部嘛,我和你站在一起嘛。”
山岩的嘴角透出一個厭惡的表情。
郝淑娟早揣摩透了山岩的心,幹脆挑開了話任他折騰,於是張開巴掌在臉上一陣亂抹擦幹了淚,道:“我知道你心裏想離開我,我呢今天就把話說死了,絕不會離開你。你呢也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絕妙,古大姐絕不會和你走在一起。”說罷,將一封信放在山岩胸前的被子上,“這是你醒來前大姐托大夫轉來的信,沒封口,我看了,對不起。”
山岩驟然睜開眼,抓過信封哆嗦著抽出信,笨拙地展開,然後舉到空中仰視著讀。文字少得可憐,但哪怕隻有一個字也會令他的血液沸騰:
黨石同誌:
關於中央的指示我已在來成都的路上向你傳達,望你心胸舒暢地治療疾病,早日重返蜀山機械廠。因為援越的任務緊迫,我先回廠了。你的妻子來院照顧你,我回去會讓組織部門正式通知她是公派醫護。她很愛你,望你寬容以待她的過失。
老戰友 古姑
山岩讀罷騰地坐起身,大聲地呼叫大夫,驚得大夫護士一大群湧進病房。我要出院,他急切地請求。主治大夫見是這個原因笑了,黨廠長,你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有多嚴重,我們剛把你從死神那裏拉回來。既然拉回來了,我就回廠治療,任務逼人呐。黨廠長,開不得玩笑,離開醫院就有危險。司令員電話中命令我們,你的病不痊愈要給我們處分的,我們怎麼敢放你走?我的命沒那麼值錢。大夫不再聽他叨嘮,護士們則一擁而上扶他躺下,須臾間便把他重新裹在被子裏,接著開始了新一天的輸液,針頭紮進手臂上的血管,令他不得不安靜下來。
半個月後,山岩與郝淑娟回到蜀山機械廠,但古姑已經奉調離開了工廠。山岩給軍區總醫院打電話找古姑,被告知上調北京了。他著了慌,想辦法聯係上軍區政治部的王主任,王主任賣上了關子,告訴他保密。
“我們是近三十年的生死戰友,有權利知道她在什麼地方。”山岩急了。
王主任反而笑出了聲:“從挺進大別山開始古姑就和我共事,我們也是生死戰友,你們的故事我都知道,所以關於生活上的事情我不隱瞞。古姑因為你一直未嫁,這次之所以調到北京工作,是因為一位老首長喪妻後,點名要與她建立關係。你有妻子了,總不能讓她獨自度過一生吧?”
山岩愕然。
當日午夜皓月臨空,鳳凰坡山下軍械庫前的小廣場上出現一個舞刀人,隨著刀影騰挪飛翻,無息無止,直至天明。
刀乃柳葉刀。
月朗卻無刀光。
晨曦下可見新茬、白皮,乃木刀。
又見漳河
淅淅瀝瀝的雨下了一夜,天藍了,風涼了,漳河的兩岸也染上了秋色。寬寬的堤岸上植滿了楓樹,任憑秋風吹紅了楓葉,隨風搖曳發出風鈴般動聽的樂韻。靜靜的河麵猶如沉靜在回憶中的垂暮老人,連微瀾都懶得撥動,但鳥兒依然高興地飛竄,時不時掠過河麵,用尖喙點出一波漣漪。
秋時隻是時令的輪回,人暮卻隻有撕下歲月支票的劇情。山岩便老了,他的背駝著,手杖已離不開身,走上半個小時就要站著喘一會兒。這全怪他童心未泯。改革開放後調到省裏做了管生產的副省長,接著做省人大副主任,就像哪吒踩上了風火輪下不來了。七十五歲那年被任職年齡的杠杠掃下了風火輪,他受不了無事可幹的日子,回家的第二天早晨便提著他的柳葉刀上了公園。楨楠木削成的刀已經因他的撫摸裹上一層栗色油亮的包漿,摸上去就像嬰兒的屁股光滑凝細。他擺好了架勢,揮刀一個纏頭,掌沒亮出去便哎呀一聲跪跌在地。腰椎錯位,從此腰再也沒有直起來。六十年一個甲子,他打聽到抗戰勝利後漳河百姓在古老忠犧牲的地方修了一座衣冠塚,他再不來漳河看看古老忠,隻有到閻王殿見了。現在,他上了河堤。
他記憶中的漳河北岸還是鬼子的炮樓和封鎖溝,但記憶就是曆史,被時光的泥土掩埋是誰也擋不住的。他眼前的漳河兩岸已鬼斧神工般地變成林蔭綿延公園式的河堤。誰能想到這裏曾是槍林彈雨的抗戰戰場?他找不到一絲參照物可以尋找到當年過河的地點,隻有沿著楓林小路漫行。
突然,前麵的楓林出現一片寬闊而整潔的空地,空地的北麵是一座花崗岩修砌的墳墓,墳墓前是一塊高聳的墓碑,墓碑上是五個紅色的碑文:古老忠之墓。更令他心動如鼓的是,一個健碩的女人正在墓前揮刀練武,刀頭處那個漂亮的圓弧上翹起的刀尖陡然打開了他情感的閘門,洪浪翻滾,動地驚天,這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柳葉刀啊!流星般的刀法使他昏花的老眼看不清女人麵龐,但漳河邊的身影能忘麼?香水溝的英姿能忘麼?華鎣山的對視能忘麼?這是古姑啊!他握住拐杖情不自禁地朝古姑走去。
“古姑。”他激動地呼喚。
古姑收起刀,看著趔趄著奔來的山岩莞爾一笑,愉悅而又溫情地應道:“來了。”好像道別隻是昨天,相約也隻是早晨。
“來了。”古姑的平靜讓他頓感矜持,但淚還是浸濕了眼睛。
真是昨天的約定麼?又是一個三十三年,這是多麼漫長的等待啊!
他凝望著心中的戀人,她含著笑迎接他的目光。她的額頭刻上了皺溝,她的麵頰鬆弛了唇角,但她特有的鼻線依然那樣挺拔,眼睛依然那樣明亮。她的頭發焗染成黑栗色,唇上塗著淡淡的口紅,好像埋葬了歲月,讓美麗停在了昨天。
“別看了,老了。”
“比對岸高粱地那個咋咋呼呼的野姑娘漂亮多了。”
“都八十歲的人了還油腔滑調的。”古姑舉起柳葉刀,“你們廠的人都說你的古家刀出神入化,在老頭子麵前練一套吧。”
“啥子古家刀,大雜燴。”
“古家刀本來就是采各家之長。”
“別諷我,冒個古家的名號是想對得起這把刀。”
“哪個諷你?有這個心,老爺子樂呢。”
“可練不動了。”
“那就比劃。”
山岩明白古姑的意思,接住刀柄,左手拄杖右手持刀,刀在右臂上緩慢地斬、挑、劈、紮,雖然腰不動腳不移,但刀鋒勢猛,亦如行雲流水般的暢快利索。古姑禁不住叫起好來。忽地山岩哎喲一聲,收刀指著腰動不了了。
古姑立時一個馬步,左手摟住山岩的腰,右手按住山岩叫疼的腰椎處用力一個環掌再一推,山岩扭扭屁股不疼了。
古姑挽起山岩:“走吧,我攙你回家。”
“回家?”
“我在堤下蓋了五間大瓦房,好著呢。”
山岩有些難色。
古姑哂笑道:“怎麼,怕郝淑娟吃醋?”
“不,她過世一年了。”
古姑一怔,繼而含著笑:“那你怕什麼?”
山岩囁嚅著,臉都憋紅了兩片嘴唇也沒有吐出一個清晰的字。
古姑瞥一眼山岩:“多大歲數了還臉紅,是怕我的老頭子吃醋吧?”
山岩點點頭。
古姑驀然抬頭望著山岩,眼眸突湧出難以辨別的情感,就像江峽的激流撞擊到礁岩,浪花迸空,濤聲裂穀,令山岩血脈顫流。但隻稍縱間便浪停濤平,隻留下兩弘清澈的池水映著山岩蒼老的臉,接著是一道淡淡的微笑。
“我什麼時候有過老頭子?”
“你,你……”
“你什麼?就一個人!”
“那,那……”
“那什麼?獨守一生這個詞是為女人創造的,你們男人不配。”
“可,可……”
“可什麼?王主任說我去北京了是吧?我根本就沒去。”古姑倏地抱緊山岩的胳膊,“告訴你,我在漳河已經住了十年,我知道你一定會來這兒。”
“等我?”
“還能等誰?”
一陣輕風又吹落幾片楓葉,像血染的雪花在空中飄舞,然後輕輕地落在墳墓上。
楓林呈出一種輝煌的寧靜。
古姑抱著柳葉刀攙扶著山岩踏上林間小路。
楓葉沙沙,叫人心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