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山
敘事
作者:宗福軍
一
尕楊這幾天心情頗不平靜。自從接到了自己的頂頭上司王書記的電話之後,他就一直處於高度興奮狀態,幹什麼事都心急火燎,快步如飛,好像有一種迫不及待的感覺。
是不是遇見了什麼好事,難道準備提拔了?
說起來尕楊也工作十多年了。小學、中學、大學都在山清水秀的“天府之國”四川盆地度過,未曾想大四快要畢業時,偶然認識了一位從青海格爾木來上學的回族小師妹,這一發便不可收。短短半年,便愛得死去活來,難舍難分。畢業後尕楊主動推掉父母千辛萬苦幫他找的成都一家大型跨國私企的工作,死活非要跟著她,來到了青藏高原的格爾木市,在一個工礦國企幹起了宣傳工作。
尕楊長了一張帥哥的臉,個頭短小精悍,頭腦聰明機靈,表情豐富而誇張,語言活潑且幽默。再加上他那種軟綿綿、麻酥酥的川音,很是招周圍同事的喜歡。於是,大家給他起了個有青海特色的愛稱“尕楊”。
王書記電話裏到底說了些什麼,讓他如此異常興奮呢?原來,上任不滿兩年的這位王書記是一位超級攝影“發燒友”,他一到這個單位就跟專職搞宣傳的尕楊“對上眼了”,不為別的,隻因有一個共同的愛好——攝影。兩個人經常一起探討照相的技巧,王書記特別照顧尕楊,給單位宣傳部門專門拍板,配備了一台尼康D4高級單反照相機(實際上就是給尕楊的),機身加上小鋼炮似的長鏡頭要十幾萬呢。這可是鳥槍換炮,把尕楊美得把陪伴他多年的“傻瓜”相機立刻扔到一旁,天天抱著個新相機到處炫耀,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
這個王書記打電話不為別的事,原來是想約尕楊周末一起到野外去拍片子,拍攝地點可不是一般的地方,而是尕楊日思夜想,但從來沒有機會去的野牛溝。
這野牛溝號稱“野生動植物王國”,在格爾木市東北數百公裏開外的昆侖群山中,據說這裏水草豐盛,野犛牛、藏羚羊、野驢等珍稀動物經常出沒,還有遠古時代的許多岩畫。尕楊在格爾木工作已經十幾個年頭,多次聽人說起這個地方,感覺既神秘,又神奇,曾經對野牛溝產生過許多遐想,但因為路途遙遠,且都是崎嶇山路,隻有開四驅的越野車才能進去,所以,雖然心中向往多年,但都沒有機會成行,隻是想想罷了。如今突然接到王書記的電話,得知準備周末去野牛溝拍野生動物,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情,高興得一下子蹦了起來。多年的夙願馬上就可以實現,內心不由得對王書記千恩萬謝。
接到電話的第二天,尕楊就按照王書記的安排,著手進行進山前的準備。他先找人打聽了一下,如果早晨出發早一點,路上一切順利的話,晚上太陽下山時基本可以返回格爾木。要多準備點吃的、喝的,對方還特別叮囑,一定準備一件厚外套,最好準備一件棉大衣,山裏海拔高氣溫非常低。尕楊嘴上應承著,心裏卻在嘀咕:現在可是八月份,一年中最熱的季節啊,穿一件棉大衣進山,有點過於誇張了吧。
進山需要提前準備許多東西,尕楊靜下心來,拿出紙筆,把要帶的東西細細地捋了一下。鹵犛牛肉、醬豬蹄、花生米、麻辣香腸、酸菜、五香豆瓣是自己的最愛,另外清真的香豆餅、鍋盔幹糧是必不可少,外加些新鮮黃瓜、西紅柿,再買兩斤水蜜桃、一個西瓜,想著就讓人流口水。還有礦泉水至少要備上一箱,還有一點必不可少,咱王書記平常喜歡小酌兩杯,青稞酒是一定不能落下的。
定好主意馬上就去辦,自由市場跑了一大圈,物品就全部購置齊全。尕楊提著大包小袋氣喘籲籲回到了辦公室。望著這一大堆“戰利品”,他汗津津的臉露出了微笑。擦了把汗,喝了口水,頓時感覺清涼了許多,便一下倒在了沙發上,心裏尋思著閉目養會兒神吧。
“鈴、鈴、鈴”,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處於半迷糊狀態的尕楊著實嚇了一跳。“誰這麼沒有眼色,這個時候亂打電話。”
“喂,找哪位啊?噢,是王書記呀”,“我剛從市場回來,明天進山的東西全部備好了。”“噢,您的意思是把小涵也帶上?”“對,對,應該,應該。”“還是領導考慮得周全,我這就去辦……”
原來是王書記安排明天進山的事情,讓尕楊把去年剛分配來的女大學生小涵也一同叫上,說可以讓她當個模特,拍一些人物照片。
這個小涵是個天生的美人胚子,一張瓜子臉白白淨淨,一頭又黑又直的長發宛若飄柔的廣告,身材高挑偏瘦,穿衣打扮時髦前衛,性格活潑開朗,走在哪兒都是百分之百的回頭率。把她帶上尕楊是一百個願意,一千個讚成。放下電話,尕楊心想,領導就是領導,辦事情、想問題果然高人一籌。便樂嗬嗬地去找小涵了。
二
格爾木號稱中國的鹽湖城,這裏夏天的風景,與其他城市完全不一樣,別有一番韻致。
高原新城的早晨,空氣清新,陽光明媚。道路兩旁的白楊樹高大挺拔,也許是高原日照較強的緣故,樹的葉片大而密實,顏色綠得深沉,油光透亮。
清晨王書記特意調派了一輛號稱“牛頭”的豐田4700高級越野車進山。這種車車體寬大,造型霸氣,八缸發動機,四輪全驅動,坐在上麵既寬敞又舒適。
車上的幾個人心情頗好,聊著家常,聽著音樂,不時傳出愉快開心的笑聲。王書記非常細心,還專門準備了一大提兜的小食品。這可把小涵給美的,一點也不客氣,連個謝謝也沒有,嘴就開動起來了。先來薯片,再來麻辣豆幹,小嘴吧唧吧唧的,這還不夠,還要很不滿意地來兩句:“這個牌子的豆幹不好吃,沒有老重慶的味道正……”尕楊心想,小姑娘太年輕了,不懂人情世故,得了便宜也不知道給領導賣個乖巧。王書記好像一點也不在意,扭過頭來滿臉笑容地對小涵說:“這次沒經驗,下次一定改正。”車上的幾個人聽到這話都哈哈地樂了起來。
一路歡歌笑語,車子不知不覺行駛到一個叫納赤台的地方。納赤台海拔3700米,因有一泓昆侖泉,在當地大名鼎鼎。昆侖泉的泉水是昆侖山冰雪融化後滲入地下流動噴湧出來的,全年水溫恒定在20℃。泉水很旺,日夜不停地向外噴湧,不時翻起層層小浪花,並發出響聲,加上這裏海拔高,沒有汙染,被當地老百姓譽為“冰山甘露”。
見到這景致,大家立刻興奮起來,都快速下車朝泉水奔去。昆侖泉建有昆侖泉亭,亭內立有泉碑。尕楊是第一次來這裏,沒有想到還有這樣的景致,激動地拿出相機,哢嚓、哢嚓地拍了起來。王書記這會兒也沒有閑著,跟前跑後成了小涵的專職攝影師,每拍一張,小涵都要衝過來親自審查一下,稍有點不滿意,立馬要求刪除,然後重新拍攝。一通忙下來,王書記鞍前馬後也給累得滿頭是汗。
車到野牛溝已經是中午兩點時分。八月的昆侖山是一年之中最美的季節,青翠的草漫山遍野,五彩斑斕不知名的野花隨處可見,一條條小溪像是自由的精靈,婉轉而靈動。遠處的雪山與近處的綠色草地構成了一幅人間仙境。
這時,已經沒有了正規的柏油路,車子在山穀中顛簸搖晃,緩慢前行。從車窗遠遠望去,昆侖山氣勢磅礴、勢如巨蟒。山頂終年積雪,山下卻綠草成茵,大家都陶醉於美妙畫卷之中浮想聯翩。忽然,不遠處的山溝升起了一大團濃濃的煙霧。是什麼?刮風了嗎?難道是有人在修路?帶著巨大的好奇和疑問,車子加快速度開了過去。
車剛剛拐過一個山溝,三四十隻野驢毫無征兆齊刷刷地出現在眼前。野驢們似乎也沒有準備,猛然間被突然出現的汽車嚇了一跳,於是放開四蹄,撒歡似的向前狂奔起來。車上的眾人先是一愣,回過神來馬上大聲歡呼:“野驢,快追啊!”司機師傅心領神會,重踏油門,一擋變三擋,快速地向驢群追去。
尕楊從小到大哪裏見過這樣的場麵,這會兒激動得紅了眼,衝著司機大喊:“再快點、再快點。”嘴裏喊叫著,手裏也沒有閑著,操起“長炮”對著毛驢就是一通哢嚓哢嚓的“掃射”。
話說在咱民間,老百姓對驢的說法很有意思,埋汰人的時候就常有“笨驢、蠢驢”之說。麵對這一群隻知一味向前集體狂奔“一根筋”,見了岔道也不知道拐彎分流的野驢,真是發自內心地感歎:“智慧在民間啊!”
汽車緊隨驢群左右搖擺,上下顛簸,狂奔了很久,來到了一片開闊地,汽車突然停了下來,像一隻掉到了蜘蛛網上的蟲子,無法動彈。眼瞅著群驢們消失在視野中。“怎麼回事?”尕楊動作快,馬上跳下汽車查看。原來司機師傅追驢追急了眼,沒有注意腳下,不知不覺開進了一片沼澤地,車陷入了泥潭之中。
司機這下可急了眼,不停換擋、轟油門,尕楊在旁邊大聲地指揮著。隻見車子吐著一個個大黑煙圈,發動機粗聲大氣地吼叫著,任憑前衝後突,車輪卻一直原地打轉,越陷越深。
車上的王書記這下坐不住了,打開車窗先看了一眼,問尕楊:“怎麼樣了?”“不行啊,可能要推車了。”尕楊回答道。王書記轉頭很關心地對小涵說:“下麵比較髒,你就別下去了。”他慢慢地打開車門跳下車來,圍著車子前後走了一圈,對身上沾滿泥點的尕楊說:“看來不推一下是不行了。咱倆一人一邊,試著推推看吧。”
車軲轆飛快地旋轉,車子還是不見有任何動靜,軲轆空轉夾雜著泥水,卻把在後麵推車的王書記和尕楊從頭到腳淋成了泥人。王書記不甘心,叫司機不斷地繼續嚐試著,直到眼鏡和臉頰幾乎讓泥水糊住,人也累得癱倒在地,沒有力氣再動一下。
車上的小涵著實被嚇了一跳。從小到大幾乎在蜜罐中長大的她,從沒有見過這種陣式。更讓她感覺不舒服的是,天天風度翩翩、溫文爾雅的王書記,怎麼轉眼間變成了一個渾身上下髒兮兮的“要飯瓜子”。
“行不行?”“到底行不行呀?”她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於是沒等別人招呼,她自己便迫不及待地邊喊邊從車上衝了下來。
“怎麼這麼笨呀,光用傻勁推有什麼用,車輪下麵要墊些大石塊,才不會打滑的。”什麼忙也沒幫,上來小涵先對著王書記很嚴厲地來了幾句。
尕楊心想:“這姑娘怎麼這麼‘二’?是不是海拔太高了缺氧給憋的,說話一點也不給領導留麵子,小心以後給你穿小鞋。”
見王書記雖然被氣得麵色鐵青,但依然忍住沒有吭氣。尕楊心裏繼續嘀咕道,領導就是領導,真有氣度啊,換了是我,立馬把這個小丫頭片子好好收拾一頓,要不然以後她還會跳到頭上去呢。
他回身到車上取了兩瓶礦泉水過來打圓場說:“好了,好了,大家幹了半天都累了,喝口水休息一下吧。”
三
大家坐下來才感覺到饑腸轆轆,一看時間,已經是下午三點了,剛才大家隻顧著幹活,把吃午飯的事都給忘掉了,這會兒一停下來,感覺肚子真的是很餓了。
尕楊和司機從車上取出一張大塑料布鋪在地上,把帶的吃的拿了出來。大家一言不發,隻是低頭吃東西。尕楊突然想起王書記最愛的青稞酒,於是迅速把酒取了出來,回頭看了一眼,隻見王書記眉頭緊鎖、一臉“正氣”。心想,領導心裏不痛快,還是別找事了,又慢慢地把酒放了回去。他心裏暗自尋思:“王書記剛才被小涵說得很沒麵子,我得說她幾句,替書記出出氣。”
“小涵,你剛才一直坐在車上,不了解情況。王書記和我在推車時,也動了不少腦子,想了不少辦法。車輪一直在泥水中打滑,沒有支撐點,周圍沒有大石頭,小塊的也不多,都被我們撿光了,全都墊下去了,效果不好。”
見小涵沒有反駁,他繼續說道:“你剛才的態度有點不太好,對領導怎麼能這麼說話?還不快給王書記賠個不是。”
“要賠你自己賠!”沒想到小涵被他最後這句話給說急了,狠狠地回了他一句。
尕楊用眼角的餘光瞟了王書記一眼,看見他低著頭,若無其事大口地嚼著香豆餅夾醬牛肉,好像沒有聽見他們的對話一般。心裏不由得難受起來:“我幫他說話,他倒是不領情,理也不理一下,真沒意思。”於是生氣地嘟囔道:“好,算我多管閑事,吃飯,吃飯。”
人吃飽了飯,精神和心情就好了許多。一直在低頭想著些什麼的王書記,突然開腔說話了。“剛才我琢磨了半天,雖然我們這次是用公車出來玩,不想讓其他人知道,但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現在不能再拖了,必須馬上打電話給單位報救急。”
他邊說邊掏出手機,立刻撥電話。奇怪,連續撥了幾次都撥不出去。王書記急得讓大家都拿出手機試一下,結果都是無果而終。這時候王書記突然重重地拍了幾下腦門,大聲喊道:“真是笨死了,這深山老林哪來的信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