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呼叫求援的路行不通了,看來還得再想其它辦法。於是四個人分成兩組,到附近的山上去找可以墊到車軲轆下麵的大石塊。

昆侖山的夏天與別處不一樣,海拔平均4000多米,極目遠眺,終年積雪的大山一座連著一座。民間有個說法,海拔每升高1000米,溫度就要下降七八度,在這裏體現得就非常明顯。中午還是陽光明媚,可是現在突然風聲大做,烏雲密布,天色也一下子暗了下來。真是風雲變幻無常,就像是“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涼風夾雜著哨聲,一陣緊似一陣。

王書記帶著尕楊,氣喘籲籲地走在山路上,他們已經翻過了兩個小山包,遠遠地看見前麵一座山的半山腰上好像有一個房子。兩人心裏不由得一陣狂喜,三步並做兩步,急行軍般地跑步前進。

王書記今年五十出頭,平常在單位養尊處優,上下班都是專車接送,從來沒有像這樣跑過,何況是在高海拔的昆侖山上。

之所以跑得這麼快,是因為王書記此時就像打翻了醋瓶子的孩子——心裏邊七上八下的。是啊,能不著急上火嗎?眼瞅著天色昏暗,風越來越大,看樣子有可能要下雪。這次悄悄地帶人出來玩,“牛頭車”出個問題倒是不怕,大不了過幾天再找個拖車,把它拖回去就可以了。但是帶出來的這幾人,如果有一個人出問題,都可能引起軒然大波,流言蜚語必定會滿天飛。王書記腦子裏立刻浮現出單位幾個最愛“嚼舌頭”的男女圍在一起正在嘀咕的情景:“身為領導幹部,不但公車私用外出遊玩,而且還帶著個漂亮的小情人,在野地裏亂搞……”鏡頭切換,轉眼間,似乎又看到自己的夫人聽到了消息,又哭又鬧,正在向紀委的領導反映自己違規違紀的問題。如果真走到這一步,自己忍辱負重、苦心經營多年才爬上的位置,可能就保不住了。想到這些,王書記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雖然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心髒劇烈跳動,五髒六腑翻江倒海,幾乎都要嘔吐窒息了,但還是緊緊地跟在尕楊後麵。

眼瞅著房子越來越近,他們仿佛看到了希望。

半山腰上是一座紅磚壘起的低矮小房子,房前放了一個用大石塊壘成的桌子,桌麵鋪著一塊石板,上麵還放著一個小香爐和燃燒了一半的紅蠟燭,桌子正前方還豎著一個兩米高的小旗杆。

尕楊和王書記衝到房前立刻傻了眼,這房子小得也太誇張了吧,簡直是世界上最小的房子,目測大小,感覺隻能裝下一個人。兩人湊近一看,原來是一個廟,廟裏供著一尊王母娘娘的神像。

王書記平常開會講話,都是正義凜然,大道理一套一套的,言語中充滿了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唯物論,但骨子裏卻是一個非常迷信的人。逢年過節,大事小事都要去廟裏敬香拜佛。如今遭遇危險的緊急時刻,忽然見了一座王母娘娘的神廟,感覺這是老天在暗暗地幫助自己,於是納頭便拜,口中默默頌念:“王母娘娘保佑我們”,邊說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響頭。

尕楊在一旁也沒有閑著,東瞅瞅、西看看,不一會兒從小廟的後麵居然找出來了一個鐵鍬頭。他高興地撿起來,一路小跑,邊跑邊喊:“書記,發現一個好東西,這個鐵鍬頭加上廟前的那個木旗杆,正好是一套鐵鍬,等會可以用來鏟泥土墊車輪子。”

“書記,還有這個供桌,都是用大石頭壘起來的,正好是我們需要的,等會休息一下我們就搬過去用吧。”

聽到這話,王書記心裏暗暗一驚:這大小也是一個供奉王母娘娘的廟啊,如果把供桌給拆了,再把旗杆給拔走,這不就等同於拆廟嗎?自己平常逢年過節都要到廟裏敬香捐錢,好不容易修來的一點功德不能這樣就斷送了。但這些話不能直接告訴尕楊,否則他心裏必定會想,共產黨的幹部還這麼迷信。而且尕楊這小子嘴快,不小心傳出去會極大損害自己的形象,降低自己的威信。

“尕楊,在無人區建這麼個廟,老百姓一定是千辛萬苦,花了很大代價的,我們不能隨便破壞啊。”

這句話講得堂堂正正,讓尕楊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好,於是試探性地問:“還是書記覺悟高,還能為別人著想。但現在情況這麼危急,我們借幾塊石頭、一個木杆,這不算是破壞吧?”

“那也不行,你以為這是什麼地方,這是王母娘娘的寺廟,這裏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是聖物,你小子記住了,這裏的任何東西都不能動一下。”王書記真的生氣了,說話的語氣也變得異常嚴厲。

尕楊一下子呆在那裏,跟王書記相處很長時間了,從來沒有見他發過這麼大的脾氣,是不是剛才小丫頭片子太過分,氣著他了,所以現在把火都撒在自己身上了?

回去的路上,兩個人各懷心事,相互間一句話都不說。

剛翻過一道山梁,尕楊的眼尖,突然在不遠處的山坡上發現了一具野牛的屍骨。近前去看,肉已經被吃光了,隻剩下一副完整的骨架。在碩大野牛的頭上,兩個明晃晃的長角顯得特別紮眼。

尕楊一下子來了精神,臉上的陰霾被一掃而光,邁開雙腿三兩下跳過去,雙手扶著牛頭說:“書記,這可是個寶貝,前幾天我去火車站看見有人在悄悄地收購呢,像這麼長的角,最少也能賣個萬把塊錢呢。”

“趕快扔掉,這是死物,撿回去不吉利。”

看見尕楊一臉茫然,還舍不得放手,王書記又改變了策略勸說道:“昆侖山的野牛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是不允許倒賣的,萬一撞上森林警察,咱們可吃不了兜著走啊。”

尕楊心裏很不甘,卻也沒有辦法,極不情願地鬆開了手,放開了牛角。但回去的路上情緒十分低落,莫名其妙地連續被領導訓斥,連撿個東西也不讓,不由得垂頭喪氣。下山時,一不小心還把腳給崴了。尕楊跟著王書記,一瘸一拐回到車旁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

司機和小涵已經早早回來。天氣突然刮起了大風,溫度一下子下降了十來度,把兩個人凍得蜷縮在車裏,感覺還是很冷,到處漏風。小涵長得單薄瘦弱,從小就特別怕凍,搜遍車裏,找到王書記帶來的一件軍大衣,馬上裹在身上,就這樣還是凍得渾身打顫。

等了兩三個小時,終於等到王書記他們回來,看見兩人手中空空,小涵馬上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戰戰兢兢地問:“情況怎麼樣啊?”

“沒啥收獲。發現一個寺廟有很多大石塊,還有大石板,但是書記不讓搬。”尕楊一邊揉著受傷的腳,一邊無精打采地回答。

“為什麼呀?”

“嫌不吉利唄。”

小涵的火一下子躥了上來,衝著王書記劈頭蓋臉地大聲問道:“這都啥時候了,還吉利不吉利,窮講究個啥呀。你還是不是個領導,是不是個男人,還為不為大家的生命著想啊?”

“你他媽的給我閉嘴,別以為長得有點姿色,就把自己當成大明星了,這裏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王書記忍耐不住爆發了,惡狠狠地對著小涵吼道。他眼睛紅紅的,太陽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小涵見王書記像突然變了個人似的,一臉凶相,滿嘴髒話,頓時被氣得放聲大哭。哭聲飽含著委屈,在寂靜的昆侖山穀中蕩起了陣陣回聲。

黑夜中的昆侖山,寒氣逼人。司機和尕楊動手找了一些幹柴枝,點起了一堆篝火。幾個人圍坐在旁邊,各懷心事,誰也不說一句話。

王書記陰沉著臉,兩眼直愣愣盯著火苗,陷入了沉思之中:以前曾經多次聽人講起昆侖山上死人的事情,有進山迷路遭遇狼群襲擊的,有遇見暴風雪在車中睡覺被冷死的,還有打獵不小心掉下山穀摔死的……自己今天的運氣咋就這麼寸啊,這麼大的風,這麼冷的天,看樣子少不了要下一場雪,這樣一動不動地待下去,說不定會凍死人的,必須要不停地活動身體,才能保持熱量。前思後想,感覺最好的辦法就是乘天還沒有下雪,走路出去求救。

小涵這時已經停止了哭泣,她雙目緊閉,臉色通紅,額頭發燙,還不停地在打噴嚏,一看就是受涼得了重感冒。

王書記把自己的想法跟大家一說,小涵第一個表示反對:“我現在頭昏腦漲,根本走不動,要走你們自己走吧。”

王書記心裏咯噔一下,他點了一根煙,習慣性地吐了個煙圈,心裏暗自琢磨:帶她走隻有大家輪流背著出去,尕楊的腳受傷了,他自己走路都困難,背人的任務隻有靠自己和司機兩個人承擔了。小姑娘看起來雖然比較瘦小,但再輕的女人,體重也有個八九十斤,估計自己背個二三百米就撐不住了。光靠司機一個人背肯定也不行,走走停停一晚上也走不了多遠。

於是他對尕楊用征求意見的口氣說:“你看這樣行不行?你留下來陪小涵。我們以最快的速度到外麵去找救援,我保證一定在第一時間回來救你們。”

尕楊心想,自己的腳崴得不輕,跟著書記走可能會影響他們的速度,拖他們的後腿。再說小涵一個人待著肯定不行,她的感冒好像很厲害,不如留下來陪陪小涵吧。

王書記安排司機把車裏剩下的食物和水一分為二,又把尕楊叫到旁邊,小聲對他說:“小姑娘就交給你了,晚上不能睡得太死,隔一段時間要起來活動一下。否則,人會凍壞的。噢,還有軍大衣你問小涵取一下,你們這兒有篝火取暖,司機師傅年齡大,先讓他穿上吧。”

“書記,你的身子也單薄,路上你和師傅可以換著穿嘛。”尕楊想都沒想,一口答應下來。

從小涵那兒取大衣非常順利,小涵沒有說一句話,隻是默默地掉著眼淚脫下大衣。尕楊心裏頓時感覺很不是滋味,自己做事是不是太過頭了,這麼冷的天,怎麼能忍心從一個生病的小姑娘身上把大衣拿走呢?但已經答應了王書記,隻好硬著頭皮接過大衣……

對尕楊來說,這個夜晚也許是他這輩子最漫長、最離奇、最不可思議的一個夜晚。

王書記他們離開後不久,尕楊和小涵便遭遇了危險。黑夜中,一群野狼如約而至,眼睛像幽靈鬼火般閃著藍光,嘴裏發出低沉的嚎叫,它們遠遠地圍著篝火不停地打轉,慢慢地靠近,似乎是在尋找機會和突破口。

麵對危險,剛才一直坐在地上抽泣不停的小涵,這時卻出乎意料的勇敢。她猛然間從地上跳起來,撿起了一塊石子,衝著狼群便狠狠地砸過去,一塊、兩塊……一口氣竟然摔出了十多塊。狼群出現了波動,但並沒有離開,不一會又圍了過來。還是尕楊腦子靈活,抱起照相機對準狼群“哢嚓”、“哢嚓”一通猛按,閃光燈像黑夜裏的一道道霹靂,把狼群嚇得一哄而散。

尕楊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一直走到頭頂,一方麵是因為天氣涼,另一方麵感覺自己身處險境。他心裏暗自尋思,看來這些家夥是不肯輕易走的,今天晚上不能有一點麻痹大意,一定要時刻保持清醒警覺。這時,他忽然想起專門給王書記準備的一瓶青稞酒還在車上沒有動,於是飛快地取來,擰開瓶蓋仰頭就咕咚下三大口,頓時覺得身體一下子熱血沸騰。他轉手把酒遞給小涵說:“天涼,喝兩口,暖暖身子吧。”

不知不覺半瓶子酒下肚,兩個人感覺身上明顯熱乎多了,好像膽子也大了許多,再沒有剛才那種害怕的感覺了,話匣子也不由自主一下打開了。

兩個人聊父母、聊家庭、聊工作,不知不覺就聊到了王書記。

小涵這時仿佛被針紮了一下,突然停了下來。兩眼直愣愣呆了許久,才一聲長歎,盯著尕楊說:“你們平常看著我陽光朝氣、開心快樂,好像生活在蜜罐中,實際上我受的苦你哪裏知道,又怎麼能體會得到啊。”

“妹子,咱們倆今天算有緣分,算是一起共患難了,也可以稱得上是生死之交。你有什麼苦就說出來,告訴哥哥是不是有什麼人欺負你了,你隻管大膽地告訴我,哥哥對天發誓,明天出去第一件事情,就替你去修理這個壞蛋。”

一席話說得小涵心裏熱乎乎的,不知不覺眼睛又濕潤了。

“哥,這件事你管不了,管了會影響你的,會讓你倒黴的。”

“管不了,也要管,你放心,隻要你說出來,哥哥我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尕楊拿起酒瓶子灌了一口狠狠地說道。

小涵聽到這裏,衝上前緊緊抱著尕楊放聲大哭,不多會兒,整個人已鼻涕眼淚交織在了一起。

小涵確實被尕楊的話打動了。如果在平時,聽到這樣的話,她一定不會有太多的感覺,可能還會感到有點肉麻。漂亮女孩人人喜愛,好聽的話、奉承的話平時聽得多了去了。但今天不同,自己身處險境,天寒地凍,又喝了不少酒,再加上心裏一直以來有個大大的結沒有打開,聽到這些話,立刻感覺像找到了親人,心裏格外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