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項工作都有它的困難,巡線最大的困難就是寂寞。這也是年輕人不願意幹的一個原因。你想想啊,一個人在規定的線路上,天天月月年年就那麼走,沒有伴兒,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再美的風景也因為熟悉而淡然無味。
第二天,7月11日。
天終於放晴,我們要翻一座山去高家河村。上山好走,下山難,幾乎不敢朝下看,隻顧瞅前麵巡線工老郭的腳後跟,一眼瞅定,他剛剛踩出的腳窩兒,一腳踏上去心才穩當一點。忍不住朝下窺探一眼,幾乎要暈眩,趕忙回眼再看人家的腳後跟。晴好的天氣,太陽漸漸威猛,汗水流進嘴裏,一股子鹹津津的味道。一根刺加苗猛地刷打在脖子上,被汗水一浸泡,痛得鑽心。
巡線工老郭說,這條管線一直護理得很好,水工保護到位,一般下雨都能安然無恙。又指一指旁邊長慶油田的管線,說那裏發生了一起打孔盜油事件,虧得我們的巡線工老馮及時發現,趕緊給他們報了案,才免除了一場重大案件。
老馮是誰?
那不是?老郭朝山下一指。
山下,平坦的川地裏,雨後的大地幹淨清新,萬木明媚耀眼。玉米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河邊,一派軍人氣概。萬千濃綠中閃著一點紅,那是穿著紅色工衣的老馮。河邊潔白的小屋便是他的家。
老馮是高家河村人,但天天住在巡線房裏。小白屋內打掃得幹幹淨淨,被子疊得整整齊齊。老馮早已經把茶水沏好,他早已等待多時。
白雲飄飛,涼風過耳。一隻小螞蟻忙忙在地上爬過,不知道有什麼急事。一切令人想到世外桃源等美好的詞。
“老馮,你老婆真勤快,把屋子裏收拾得這麼幹淨。”我說。
話沒說完,引來一陣大笑。老郭下巴一揚:“老馮的老婆在那兒。”
對麵河邊的玉米地,莊稼生龍活虎,中間有一個小小的墳墓,上麵蓋滿了青草。
我才知道,原來夫妻二人已經是陰陽兩隔。
回過頭瞧著他,他長著一張憨厚的四方臉,五十多歲的樣子,額頭上已經爬滿了皺紋。
很快,這件事成為一個話題。
老郭和老馮是熟人,開玩笑道:“晚上睡下,怕不怕?”
“不怕。”老馮憨笑了一下,“剛埋下還怕呢。”
“你老婆你還怕?”大家都笑了。小王年輕,揚著脖子笑得歡。
老馮也跟著笑,眼圈卻微微發紅。他老伴兒一直有病,在農村,家裏有個病人意味著什麼,恐怕人人都明白。
“西安、延安都跑遍了,五六樣病在身上,肝炎、膽結石、結腸炎,治不好,最後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個病要命的。反正錢花幹了,人也沒留下。”他慢慢說著,陷入回憶。
本地的風俗,人歿了,生前的衣物要燒掉,叫她在“那邊”穿用。誰想,燒那條紫花棉褲的時候,摸著裏麵硬硬的,褲腰裏竟然藏了八千元錢。
這筆錢不是小數目。老馮說,當年他倆結婚,做了兩條妝新棉褲,一條紫花的,一條藍花的。粗心的兒女們翻出來這兩條舊棉褲,一股腦兒都要燒。老馮阻攔說,要留著做個念心兒。想著兩條棉褲是當年結婚妝了新的,不由拿起來多摩挲了一會兒,卻意外發現老伴兒留下的這筆遺產。
小王開玩笑:“那你當時高興壞了吧?”
老馮回避眾人的目光,臉上還繼續著那憨厚的笑容:“我那人受壞了。”濃鬱的洛川口音。“我那人”是陝北人對愛人的稱呼,暗含著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接納,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投奔。兩個生命彼此根植,密不可分。此刻她躺在河流的對岸,不知道聽見這話了嗎?
大家很快轉移了話題,老馮不再是談論的中心。我發現,他的眼淚還在眼眶裏打轉轉。兩個人相依相伴,走著走著,那個人沒了,剩下的隻好自己一個人走,肩上扛著巡線工的寂寞和中年喪妻的孤獨。我雖不能感同身受,但是也能體察那份人生必經的痛苦。
一條蚰蜒開著火車蜿蜒而來,一路迤迤邐邐,試圖爬到老馮的腳上。他低頭一跺腳,蟲子跌了個大馬趴,急忙掉轉車頭逃走。
他回屋裏拿出幾包麻子,請大家吃。麻子是本地特產,嗑麻子難度比嗑瓜子大,一般人嗑不了,隻好連皮帶仁一股腦兒吃了。本地人卻會這項高難度技術活兒,圓溜溜的麻子丟進嘴裏,一會兒“劈裏啪啦”脆響,薄薄的皮兒嗑出來,芳香盈滿唇齒。
“解心焦哩。”他說。
我們還要繼續巡線,等爬上山坡回望,他還站在那裏,小小的紅點兒分外醒目。
在剛才他訴說如何為妻子求醫問藥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一個月以前的事:我們在定邊縣一個叫做黃灣的村子為一個大學同學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