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巡線三日(3 / 3)

她也是患病多年,苦苦掙紮著活,半個身子不能動,40歲的人儼然老嫗。記得念大學的時候,有一次,她和我一塊上街,逛街對於念書的學生而言,僅僅是為了看看花花世界,腰包是空的,買東西是奢望。回來的路上,她忽然對我說:“你的下巴長得好看。”從小到大,沒有人表揚過我,我是在醜小鴨的自卑中慢慢長大,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接口,扭過頭去,看見榆溪河流水湯湯,岸邊蘆葦蕩漾,一望無際的美。

無形的手將我們遠遠地推開,隻能站在陽間眺望二十年前的她,回想那些藏在記憶深處,那些溫暖的點滴。

她的死亡令同學們難以接受,很多人掉眼淚,荒涼的黃灣,一 小小的墳墓被一層薄薄的紅磚壓著。本地風沙大,壓磚是為了防沙。誰能料到她一個江南女子,最後的歸宿竟然是毛烏素沙漠。她的丈夫站在沙地裏,長久地沉默,幾年的操心勞累已經早早謝頂。永世不能相見的痛苦,我們不敢說自己能理解。很多事不經過親身經曆很難知道究竟是什麼滋味。

老馮的心焦,我們也同樣難以體味。能做的,隻是回身向這個丟失在時間深處的人招招手。

第三天,7月12日。

今天,我們的任務是踏勘北頭村到杜家河之間的管線。

一同巡線的小嚴,原來在西安一家化工廠工作,後來效益不好,大批工人下崗,他就是第一批報名到陝北的工人。

說起剛來時,小嚴說真的不習慣,想不到陝北和關中地區的生活差異居然那麼大。頭一天,大灶師傅做了蕎麵餄 ,按照陝北人的習俗,來了客人吃餄 表示歡迎之意。幾個關中小夥子也暗喜,想著好好吃一頓麵。關中人一天不吃麵就好像短個東西。

誰知道,大師傅端上來一盆子黑乎乎的東西,心下詫異,又不好意思問,隻懷疑大師傅不講衛生,怎麼把白麵弄成這黑不溜溜的顏色。隻好裝作肚子痛。

後來,和大家混熟了,才知道那東西叫做蕎麵,降血糖降血脂,好東西。

大家也講小嚴他們幾個的笑話:頭一次上山巡線,覺得好玩新鮮,東看西望,什麼都稀罕。下山就不行了,那斜坡看著有70度,一眼望下去幾乎是刀削斧劈過一般,不由得頭暈腿軟。陝北人輕車熟路一溜煙奔下去,幾個關中小夥子圪蹴在懸崖上不敢下來,探著脖子幹著急。

最後不知道誰急中生智,削了幾根硬木棍子當做手杖,才勉強下了山。小嚴說:“現在不但上山巡線跟陝北人一樣行走自如,就是吃飯也習慣了,陝北人吃的粗糧多,有益健康,他們幾個比剛來的時候還胖了好些哩。”說得幾個人都笑了,嚷嚷著要減肥。高隊長說,不要減,天天爬山難道還不頂鍛煉嗎?

一路說一路笑,走路就不覺得累了。一隻野雞噗嚕嚕從草棵子裏飛出來,拖著長長的尾巴。一隻灰兔子支棱著長耳朵立在小路中央,來了人也不跑開,兩隻紅眼睛圓圓的愣愣的,看起來很萌。

小嚴要打,旁邊有人製止,一跺腳,嗬斥一聲,兔子醒過來似的,一竄跑了。

我奮力朝草叢裏撥拉,看能不能發現一條蛇。老惠說,蛇有靈性,知道這條路上有人常來往,它就不在這兒停留,和人是井水不犯河水。

高隊長忽然指著路邊的一個台地說,這裏有隱患,要趕緊挖一條排水溝。

我們看不出問題,忙問怎麼了?小高說,這一帶有小氣候,有時候下驟雨,水流一急就會在土質酥軟的台地上衝出一條壕溝,直接影響到地下管道的安全。

小嚴說,幹脆斜挖一條排水溝引到水渠裏,幾個人比比劃劃討論了半天。

我趁空拍照,這是陝北最美的季節,天空晴朗,淺綠深翠的植被覆蓋著山巒,完全顛覆了外地人對陝北的偏見。遠處的高速公路像輕盈的虹橋,橫跨杜家河,路上的汽車小小瓢蟲一般,在半空中位移。

我問巡線工老惠的日子怎麼樣。老惠一口清澗話,說一年大概八萬。我替他算賬,再加上巡線工資,一年怎麼也過十萬了。不錯啦!

老惠笑著點頭,又歎口氣說,兩個娃娃,兩個老人,都要花錢呢。娃娃念了高中,正是費錢的時候,每次回家都要錢,說是學校要補課。老人年事已高,得了肺心病,天一冷就喘不過來氣,常常要上醫院。如今上醫院是個什麼概念。

我理解,便無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殊處境。高家河的老馮要麵對中年人的孤寂,杜家河的老惠要肩挑一家人的生計。

人人都不容易。

老惠拿出一罐紅牛飲料讓我喝,我沒喝。看得出他有點兒失望,我不知該說什麼好。這一罐飲料5塊錢,我覺得應該替他儉省著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