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山之夜(續·上篇)
這是一場無始無終的奔波。萊山之夜,山霧籠罩,疲憊不堪,卻常常無法入眠。林濤陣陣,不斷聽到小鳥的叫聲一蕩一蕩遠逝。再次打開筆記,注視這幽深的萊山夜色,這所見所聞所思……
山地之光
我站在山脈分水嶺的陽坡上,所以腳下的河水正向身後流去,盡管隻是涓涓細流。如果不看背囊裏的那張圖,真弄不清這條河的名字,也不知它流經哪些地方。但我相信眼前的這條山脈就是它的發源地。河水由東北向西,最後又轉向南。我想它隻是一條大河的分汊,上遊不遠處一定彙入好多支流,成為這樣一條大的河。在整個山區,那些季節河總是寬得驚人,可見在多雨季節水流曾經多麼凶猛。它們切割岩石,拓寬河床;隻要河水一衝出那些起伏的山嶺,就變得更加狂放不羈:它們把一片片黑土剖開,把從山頂上攜來的泥沙到處播撒……當時的情景一定壯觀得很。不過在現在正是枯水季節,河床大多幹涸,隻留下厚厚的一層沙礫,上麵長滿了各種各樣的植物,其中最多是柳棵灌木。喬木在這兒長不起來,結果就形成了一片濃厚的灌木叢。像小鑽天楊、健楊等,都冒出了一叢叢新枝。河岸上偶爾還能看到一兩株長得很壯的箭杆楊和毛白楊。靠岸的地方,那些幹枯的、上一個季節留下的草密擠一片,像棒頭草、日本亂子草,還有看麥娘、梯牧草、青茅、假稻……幾乎應有盡有。一叢亂草中間長了一株知母—天氣漸漸轉暖的時候,它開始吐放出粉紅和淡紫色的花來,非常美麗。離開河岸遠一些的山坡上,還可以看到葉子泛綠的萱草。萱草是山區裏最漂亮的一種花兒,我記得有一年曾在東部山區的一個坡地上看到了迎風怒放的一片重瓣萱草—那真是美到了極致。那一次我在這片花前竟待了許久,一時不舍得離去,一瞬間把什麼都忘掉了。這是一個人在艱苦的野外生活中所能得到的最好賞賜。類似的美事會長久地留在記憶裏,比如說一拐山角,突然看到一隻從未見過的彩羽鳥兒、一顆引人流口水的紫紅漿果……所有這一切,都是對旅人的犒賞。
眼下還不行,春天剛剛開始,天還有些冷。可眼前這片山地已經孕育出無限的生機,我親眼看到一群又一群的大山雀在剛剛發出綠芽的柳棵上鳴唱,尾隨它們的有麻雀和小個頭的柳鶯。我甚至聽到了頭頂有雲雀在歌唱,它讓我心頭一動。這歌聲啊,總能使我想起小時候茅屋上空的那隻鳥兒!是的,在東部平原上,在我的出生地,幾乎每天都能聽到雲雀的歌唱。
有一隻大隼在高空遨遊—我走了好久,它還仍然在頭頂的那片藍天上。有一隻金腰燕斜著翅膀從山穀裏滑翔下來,它們最後在小得可憐的一灣水那兒落下,當我離得近了,它又趕緊飛開。一切都在顯示著蘇醒的魅力;而在大雪飄揚的深冬,這兒所能聽到的隻有長耳鴞的叫聲,偶爾看到一兩隻野鴿。季節無可遏止地輪換流駛,再有不久就會有野兔從幹草裏箭一般竄出,有黃鼬在路邊灌木叢裏閃動鋥亮的眼睛。一般而言像野兔、黃鼬、刺蝟、草獾,甚至是小狐之類的小獸,通常都是很多的。我留意觀察了河堤岸,如果那兒有新掘的土洞,那肯定是草獾了。正這樣想著,果然有一隻草兔從前邊竄出,但它沒有急馳而過,而是在前麵十幾米遠的小路上停住—它灰白的肚腹和胸部讓我看得清清楚楚,兩隻又長又肥的耳朵前後抖動幾下—它在觀察我,足足有四五分鍾的時間,兩隻前爪一直提在胸前。我和它差不多同時停下,相互遙遙地注視了一會兒,直到對方把身子往旁一斜跑開。它跑得不慌不忙。我想這大概是一隻整個冬天都住在很好的洞穴中、沒有忍饑挨凍的家夥吧。
旁邊的河流越來越窄。越是接近那道山脈,來自各個方向的河汊就越多越密。所有的河汊都源於山脈主峰。隨著大山皺褶的逐漸延伸,它們形成洄流……時間是半上午時分,整個穀地裏顯得空蕩蕩的。遠處,山脈陽坡上一片蒼茫,那些不知名的、看不清晰的各種灌木在太陽下閃著淡黃色的光點。近處的植物主要是刺槐叢和紫穗槐;偶爾能遇到一棵喬木,大都長得細瘦矮小。灌木林下是幹枯的佛頭花、蔦尾科植物。一棵棵枸杞上麵懸著幹結發黑的果實,它的旁邊是心葉報春。我蹲在了那兒,嗅著它淡淡的香味兒。這種花可以開得很久。
山坡開始陡峭,荊棘也多起來,往前走開始變得艱難了。這兒平時顯然沒有多少人走過,甚至找不到一條小路,下腳需要格外小心,褲角已經被棘針撕開了一些小口子。
整個河穀一帶過去曾經是一片廣闊的熔岩覆蓋層,如今被年複一年的大水衝刷切割得支離破碎。在那些水汊之間,一棵又一棵矮小的樹木佇立著,顯得孤單無望。站在山坡上往西南方遙望,剛才走過的河岸階梯已經退到了遠處,窄窄的水流變成了一條明亮的帶子,在大山之間無奈地飄蕩。
太陽變得越來越熱,冷空氣開始被驅散。在河下遊,一直彌漫的晨霧也變得無影無蹤。整個山陽坡變成了一片金黃,那是幹草被冬雪和秋霜洗成的顏色,正在太陽下散發出閃閃光澤;有的地方是淺紅色,給人一種極其美麗和溫暖的感覺。更遠的穀地裏,這會兒有什麼發出嘎歐嘎歐的叫聲,伴著它的是其他野物奔跑追逐發出的噓噓聲。一些不知名的小蟲子在幹草間鳴叫、在灌木枝杈上起起落落。我不止一次把腳下的石頭踢翻,然後就會聽到它們順著陡坡滾落,發出劈裏哢喳的迸濺聲。滾石往往把草叢中的什麼動物給驚嚇出來—它們與石塊一塊兒跳躍的樣子,真讓人好笑。
我終於在正午時分踏上了最高的一座山峰。
分水嶺那兒,光禿禿的石頭被什麼給弄得一片狼藉。岩屑散落,像是有一群不安分的人在這兒不停地敲擊過。我甚至聽到了那一陣鈍鈍的、消失在曆史煙塵中的開鑿聲。這一座大山經曆了什麼、看到了什麼、又有多少過往的行人在此駐足?我向山脈另一麵望去,看著依次降低的丘陵,這時它們都隱在了一片蒼茫之中。
自己正踏向了東部山區的必由之路—在連綿丘陵之間,我差不多看到了自己往昔的腳印,看到很久以前的自己:像一隻疲憊的袋鼠,正攜著沉重的生命跳躍在山壑之間……一切都真實無誤,我幾乎是不知不覺地、一步一步走向了東部的山區和平原,走向了我的出生地。
黑白分明的眼睛
每天早晨,當我從這個矮小的泥屋裏走出,和房東小夥子一塊兒走向田野的時候,就大口地呼吸新鮮的空氣。我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血液裏氧氣充足。勞動開始了,我們伏到田野上收麥子,然後就是運肥鬆土。我們倆比賽,看誰的鐵鍬甩動得快,誰翻土翻得深、拍打得均勻。這種勞動漸漸已經沒有了疲勞,隻換來一種難以形容的愉悅。我不知道朋友們是否深深體味過這種愉悅。它是自由放鬆的,成為生活裏真正幸福的時刻,它喚起的那種感覺沒法言喻。旁邊水渠下坡那兒有一棵黃精,它白色的花朵開得多麼美麗。我還看到了萱草花兒,它的旁邊不遠還有幾株開黃色花的、極其美麗的寶鐸花和綬草,綬草我在這裏第一次看到。
他告訴我:這都是他在野外做活看到了,又把種子采下來揚在自己田邊上的……多好的小夥子啊,多好的兄弟。他告訴我,揚在這裏的花種更多的不知為什麼沒有生出,也有的可能是被人給揪走了。他說有一種開白色花的、長了什麼葉子的,他在哪裏看到過—花朵上還有紫色的斑點……照他描繪的樣子,我想可能是一株紫色杓蘭。
他一邊做活一邊講各種各樣的故事,都是新鮮的、流傳在田野上的,有的熟悉,有的第一次聽說。他還講些笑話,出些謎語讓我來解。這些謎語有著強烈的地方性和專業性,常常讓我沒法猜中。“一個石蛋子,吃飯論罐子”,講的是石磨。現在沒有石磨了。還有“一個小泥鋪兒,吃草沒數兒”,指的是燒草的“鍋灶”。這個我當然也猜不中。他還問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兒:“是否看見過鬼”;“天安門城樓見過沒?它有沒有南麵的山大?”
這些問題實際上很好回答。我強調說:“我從來沒見一座建築物有南麵的山大。”我想說的是:手工搞起來的任何東西都不會比山河更壯麗;山河,那是看不見的神靈之手做成的,我們人類作出的一切比起它們來,都顯得太渺小了。
我在說這些的時候,他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直看著我。青春是多麼好的東西,它不僅使一個人有烏黑油亮的頭發,有著親切的雙目和閃著光澤的皮膚,通紅的輪廓分明的、姑娘們非常喜歡的那種嘴唇;更重要的是,它會使一個人的心靈格外純潔清新。在這樣的小夥子麵前,你不由得會想到一碧如洗的天空下,那青青的、疏疏落落的樹林,還有樹林間歡跳奔走的各種動物……我該多多接觸這樣的小夥子,與他們在一起交談和勞動。他們身上健康的氣息會傳遞給我。更重要的是,他們有一顆簡單的同時又是蓬勃向上的心,這心會深深地感染我。我和他的相遇相伴,是這次旅途上最大的一個收獲。我真感激、感謝,感謝命運裏的這一次給予。
夏天過去了,玉米苗生出來,秋天就快到了。秋天我還繼續呆下去嗎?秋天,落葉飄飄的時候,是一個人最需要安慰的季節。可是我在這裏已經呆得夠久了。我的兩手長起了老繭。
我該走了—再到哪裏去呢?
我隻能繼續往前,直到走進自己的秋天裏。
我的兄長
傳奇般的遭遇被時間的水流給衝決、分割了。是的,我現在隻記得自己是因為一次至關重要的遺失,才走入了絕境的。這之前無論是漫遊與駐足,從來沒有窮絕的感覺。我要不停地忙碌,失望一過又是歡樂。可是有了那樣的一次遺失就不同了。人到中年的至命喪失,簡直是等於迎著腦門來了一下,是大不幸和大哀傷。要知道那可是我經曆了千辛萬苦之後,第一次有了一個著落。運道真背,人心真黑。我那時結交了嶄新的朋友,又從城裏招來了舊友。我們一起進入了人生的夢想。
不知多少次,我們一起走到了潰敗的邊緣,差不多已是絕境,硬是憑借男子漢的兩隻長長的胳膊把它抱定—這樣直堅持到最後、最後的一刻。
我害怕回想的就是那個時刻:朋友們四散離去。那是個不忍回首的時刻、時辰、厄運、倒黴、隻配說粗話的—一生再也不願經曆的日子!
望著大山北部的那片渾渾茫茫,眼睛熱辣辣的。我得用力忍住什麼……我的魂靈係在那兒,從此已經沒法繞開。我隻能孤注一擲地、一次次地回到它的身邊。我尋找著出生地上那個矮小的茅屋,茅屋旁邊那棵巨大的李子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