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輯(一)(1 / 3)

萊山之夜(續·下篇)

蕪雜和蒼涼的中年

我極力使自己冷靜下來,讓思絮回到那個遙遠的秋天。

那是失去母親的日子。

在我的記憶中,再也沒有比那段時光黯淡的了。我隻願將其遺忘,可又不敢……當我送別母親,從一片炙人的平原上不顧一切地逃離時,覺得自己裏裏外外都枯幹了。生命的汁水在這個悲慘的季節已經耗盡,從此隻有遊蕩,這大概是命該如此。可惜從這個秋天開始,我的遊蕩再無意義,因為我已沒有牽掛,沒有歸宿,它僅僅是一種遊蕩。沒有了母親,一個人還會剩下什麼?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迎著烈風往前,滿頭蕪發都掛上了塵土草屑。隻有到了午夜,隻有望著星空下的北方平原時,我才有些忍不住。但我的眼中已沒有一滴淚水。我說過,它大概早就流完了。

我成了一個真正的孤兒。從這以後,我開始了在山區和平原、在大大小小的城市裏默默穿行。我打工、做各種苦力,毫不惜力。我隻願更多地流汗,讓淋漓的汗水衝洗周身上下裏裏外外。我最想做的一件事、最盼望的一個結果就是—忘卻,把過去的一切全都忘卻。因為我被它纏裹得實在太久了。我在無望而又疲乏的旅途上行走,一年又一年,不知何時才是終點。

就這樣過了十年。可怕的、漫長而又匆促的十年,真不知是怎樣捱過來的。我其實是在這段時間裏艱難地尋覓再生之路。因為我覺得自己差不多已經死過了多次—也許那是比死亡更為可怕的一些經曆。我知道自己從哪裏來,可是我卻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裏去。當我匆忙紊亂的腳步走進了中年的時候,發現自己仍然還在躲避著那個平原……但願我的軀體離那兒越遠越好—但常常是驀然間,常常是旅途上一個愣怔的瞬間,突然就發覺自己正在不知不覺地走近一個方向—那是平原的方向啊……我趕緊按住怦怦心跳,急急地折向另一條路。

那片令人心口灼燙的平原啊,我將如何把你祛除!

為了再生和忘卻,我隻想擁有全新的生活和全新的朋友—那一切最好都是重新開始的、全新的。

這個過程真是費盡周折,但後來似乎真的做到了。許多年中,在常人無法承受的辛苦勞作的間隙,我一直堅持苦讀。這樣做不完全是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而更多是一種嗜好,一種能夠喚起共鳴的某種特異的感覺。心中的積聚已太多太多,它們淤塞在整個的靈魂裏……命運的轉機說來就來,七十年代末,我終於幸運地考取了一所高等學院。也像別人一樣,幾年之後畢業、擇業、再擇業。可怕的是後來:我發現生活道路上的任何變故都難以真正改變命運,一切隻不過是形式上的翻新,而不能在深層上改變一個生命。我花了十年時間才走到今天,走到自己蕪雜和蒼涼的中年,這就算全部收獲了。僅僅如此而已。我有時對這一切真說不上是厭惡還是喜歡,隻是越來越明白:我的全部努力中的一大部分,就是為了抵禦昨天的哀傷和苦痛。

在這漫長的日子裏我一步步走向了一種嗜好,連我自己也說不清它是什麼時候形成、怎樣形成的。反正我越來越需要記錄和傾訴—它們有時是短短的幾個字,有時是規整的幾行。我的記錄後來變得繁瑣冗長,無頭無尾,常常弄到不能遏止。但似乎隻有如此,才讓我變得稍稍能夠忍受。

像別人一樣,我也有了一幫“朋友”,有了一些奇奇怪怪的遭逢和聚會。不過我心裏明白,我與其中的一部分是那樣的水火不容。是的,沒有辦法,我們之間隻能比喻成水與火。我得說,這種隨處可見的變質的友誼是時代的饋贈,是人人必得收取的一份禮物。這說到底不過是一份屈辱的禮物而已,它讓你卑微,讓你時常有一種就要嘔吐的感覺。無論你憂煩還是欣悅,你首先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它們接受下來,然後才是其他。希望和絕望都摻在其中,你也許樂此不疲。不過你總有火冒三丈、把手中的東西統統摔到地上、全部摔個粉碎的時刻。

我從一個場景走到另一個場景,成了一個穿行者。我不得不在私下對自己發出質詢:這就是你的歸途嗎?你受盡千辛萬苦,難道就選擇了這樣的一條道路嗎?這兒是何方、何地,你又為何如此溫馴,聽從指引,緩緩而來,垂頭默許,接受和承受?難道你真的已經被眼前這個汙髒的世界所收留?

我無力回答。因為這將花去我半生甚或一生的時間。等著吧,會等到一個完全不同的回應。人人都有回應的權利,並由他自己出示證明。

往事像流水一樣浸漫

我有時難免陷入某種絕望。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的許多煩惱都來自這種絕望。我的痛苦無法表述,無處訴說。也許正是這痛苦常常使我放逐自己,跟一些五花八門的家夥攪在一起,去享受“活該如此”的折磨……

這一天,我從又一個烏煙瘴氣的聚會上逃出,一口氣跑到了城郊。涼涼的風把心中的懊喪祛除了一半,讓我不顧一切地大口喘息。時間就在那兒溜掉了,轉眼已近黃昏。我罵了一句,同時發覺腮部腫脹得越發厲害了。

我多麼想痛痛快快奔波一場啊!前邊是一條河流的影子,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這一夜我隻想在光禿禿的河邊宿下。我把細沙上的粗石塊踢開,然後又四下看著,想找一點柴火點一堆火。四周都是碧綠碧綠的青草和灌木,沒有可生火的東西。後來我發現了一棵死去的柳樹,就搬來一些枝杈。時近深秋,夜裏有些冷。這堆火多麼可愛,而且這樣一來那些野物也不會走近我了……夜色漸漸合攏,天邊上最亮的那顆星出現了,我迎著它看了一會兒。身上一陣陣灼熱。整個的一天,一種不斷被拍擊的感覺時急時緩地在胸口那兒持續—這時我好像聽到漫漫野地裏有什麼在呼喊—我聽不清,隻是覺得這節奏正變得急促……

我已很久沒有這樣了,心緒完全被天籟籠罩,甚至有些激動……河水靜靜流淌,它沒有聲音;河裏偶爾有撲通撲通的青蛙跳水。離我一百多公尺的地方是一叢開花的蘆葦,它們在風中搖曳,發出細碎的聲音。難言的焦躁泛上來。大概這兒的一切都使我想起那片平原,非常非常想。一種放不下的牽掛陡然強烈起來。仿佛又遙遠又逼近的那個地方正在發生極為重要的什麼事情;而除了它,其他的一切對我都是可有可無的。大概就是這種感覺讓我今夜惶惶不安……

我今夜那麼思念我的平原—而在以往,我會很容易就把這一切忍住。我明白一個人要想在外麵活下去,就必須如此。我要在城市和鄉村的曲折街巷、在莽野和大山的皺褶裏過下去。可是現在,這個夜晚,我還是有些忍不住了……

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天越來越黑。神秘的星光一直注視著我。我既不能安睡,又不想吃東西。往常我奔波了一天,總在這個時候吃下隨身攜帶的一點兒食物,咕咕喝飽涼水,然後度過一天裏最愜意的時光。夜越來越深,仍無困意。我從挎包中掏出了幾穗生玉米放到火上:玉米包皮不要去掉,當它們烤焦、烤出熱騰騰的水汽時,就可以剝開吃了。它像煮玉米一樣鮮嫩。

這個夜晚睡不著,想了許多。往事像流水一樣把我浸漫。十年了,我覺得自己更多的是在逃脫,就像這一次從聚會上掙脫一樣。我總是被濁流裹卷到很遠之後,被汙物堵塞得就要窒息了時,才有奮力一掙。一種遊遊蕩蕩的生活掩著心底的悲愴,一直走過來。多麼危險多麼悲酸。我真的沒有勇氣走進昨天—雖然我深深地知道,我也終將沒有勇氣迎接自己的明天。

不過細想起來,我這十年似乎也並非全是隨波逐流。當我的腳步被往昔所牽引時,它仍是那麼頑強執拗……

我曾在這十年裏有過多少次刻意的尋找。也就是這尋找讓我經曆了無數的歡快和痛苦。它一度是我不滅的希望,有時甚至於就要接近成功。是的,這種尋找時斷時續,卻似乎不會終止。它差不多是從一開始就伴隨了我的遊蕩,隱隱地貫穿了全部的旅程。

當我從失去母親的平原上逃出,走上茫野四處張望時,不由得要暗暗追問一句:再到哪裏?這人世間,哪裏還有我最親近的人呢?

想不出。因為我的確沒有—沒有親人了。

可是那一次我仍然沒有絕望,因為最後我想起了一個人!我的心立刻怦怦跳起來,口吃般地呼喚著她的名字。我恨不得馬上就去找她。當然我知道這非常困難……可我那時已不會天真地認為一個人可以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甚至沒有想她現在多大年紀、正做些什麼;因為她在我心中早已凝為一個永恒的視像。

我奔向她的城市。它的南部是貧窮的山區,當我站在郊外,望著蒼蒼茫茫的一片山影時,不知為什麼總要想象:她就藏在這片大山裏。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這片山地奔波。那是我失魂落魄而又異常勇武的一個時期:腳上是一雙破球鞋,它們碎成了好幾片又被縫起;我用桑樹皮做成了鞋帶,把它們緊緊擰在腳上;一條藏青色長褲被荊棘劃爛,我就幹脆把膝蓋以下那一截揪掉,讓它變成一條短褲;上衣是用兩個破碎的汗衫套在一塊兒做成的,盡管還露著一點兒肌膚,可它們總算比原來強多了。在奔跑的日子裏,我覺得兩腿迅猛而又有力。石塊不斷地被我踢到了山澗,那些荊棘都遠遠地躲開我。我有時夜間也不願停歇,隻是匆匆趕路。小鳥在夜色裏伴我飛奔,它們在我的一側叫個不停。我覺得自己與各種各樣的野物簽訂了奇怪的契約:當我在山野裏奔跑的時候、當我孤獨一人的時候,它們與我同行……

不知翻過了多少大山,漸漸,我已經多少習慣於用這不停的行走來熬過一個個的長夜了。我想大概很少有人像我這樣,知道一個大山裏完整的長夜是怎樣度過的:什麼聲息、什麼故事、什麼野物在奔跑、什麼人在活動……他們都不知道。山的皺褶裏藏有一些小小的村莊,這些村莊小得可憐,三四戶、五六戶、幾十戶,蹙在一塊兒。月夜下看它們,它們顯得很美—你覺得那裏會有多麼溫暖的生活啊。可是在沒有月光的夜晚,又會覺得它們黑黝黝的像一個個暗堡那樣伏在山坡上,神秘而可怕……

我心愛的人,你在哪裏?

黎明的喧聲一響

這個無眠之夜,思念又像海浪一樣翻湧了。我發現:思念她與思念平原的心情差不多是一樣的。我已經無法將其區分。這是心愛,是早已刻上的心靈之痕,摩擦也是枉然。而且我在這滿天星鬥之下,突然想嚐試著從可怕的昨天分離出一點什麼:小心翼翼地辨析,就像從灰燼中尋找金粒一樣。我覺得那兒存有我真實的生活。那是一塊結結實實的、與我血肉相連的陸地。

而這十年遊蕩呢,天哪,十年的時光一晃就耗個淨盡。我沒有找到她,等於任何有意義的大事也沒做成。我竟然把那麼多的時間花在了那些一文不值的聚會上。其實我壓根就不需要什麼,其實我在這樣做的時候也總要忍住。一個人來自那樣一片平原,卻要走進這樣的繁瑣和喧囂……這真是一種深刻的汙辱。這是活該。

天亮了,我要走了。早餐簡單到了極點,吞下它,然後就一直往前走吧。我想順著這條河走下去,去哪裏暫時還沒有確定,但一定要向北。那是平原的方向。

幾乎不再停歇地走了一天。

天黑之前我再一次在這片河灘上宿下。可是隻睡了小半夜—我是被明晃晃的月光給耀醒的。月亮升起來了,大地一片銀色。我再也不能夠安睡,不知為什麼,一陣陣衝動在心裏翻動,睡不著,隻想繼續趕路。這其實是趕路的最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