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姝韻陰沉著臉回到延福宮,眾宮人俱是小心翼翼,生怕惹禍上身。都是混在宮中的人精,知道皇後雖不受寵,但名分在這兒擺著,弄死個宮人還是小菜一碟。那桃苒、梅苒早躲得不知所蹤,她滿腔的悲憤無處發泄,心情也隨著漸暗的天色越發陰鬱。熄燈後,近侍們看這位皇後隻穿著褻衣、披發赤足在空蕩的大殿中遊走,活像飄蕩在世上幾百年的孤魂,嚇得個個四散逃開。
也不知過了多久,董姝韻發現自己不知怎的已經走出了延福宮,身旁一個人也沒有。此刻悲憤已去,酸楚撲麵而來,她索性沿著東湖邊慢慢踱步,心中是又澀又憐又哀又歎,萬般滋味隻為自己。實在沒了力氣時,她靠著湖柳滑坐下來,癡呆地望著黑漆漆的水麵,嘴角盡是嘲弄,夜黑不見五指,正是殺人好時刻,可惜啊,自己這條賤/命,閔仙柔和董家還要利用盡呢。她有什麼可怕的,指不定此時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自己。既然至親都不拿自己當人,她何必充作仁義大度。不就是無恥自私嗎,這等品行,誰都能不學自會。她嘴角咧了咧,努力讓自己笑得冷酷無情。猛然間肩膀被什麼拍了一下,嚇得她渾身一顫,驚恐地扭頭瞧去,直對上了一雙燦如星光的眼眸。
這人影高高瘦瘦,氣息甚是溫和,身上有股不知名的香氣,讓董姝韻的心靜了靜。
“你是哪裏的宮女?也跑出來納涼?”這人的聲音十分的輕快悅耳,讓人的心情頓時為之爽涼。董姝韻這才低頭注意自己的形象,不由臉上發燙,幸虧是黑夜,否則她真要無地自容了。
見沒人回答,這人挨著董姝韻坐下,笑道:“你怕是頭一次出來吧?甭怕,天熱,這裏晚上納涼的姐妹多了。”
董姝韻吃驚,一想到剛才的失態恐怕被人瞧去,頓時燥得渾身發燙,她想拿出皇後的威嚴,但說出來的話卻軟綿無力,“你們不怕被人瞧見,稟告了主子?”
這人吃吃笑了,“月黑風高正是談情說愛的好時節,來這裏的姐妹都是對食,一對對正膩著呢,哪有閑工夫管別人。”
“宮中如此,如此混亂,規矩何在?體統何在?”董姝韻奇道。
這人也奇道:“妹妹難道才進宮不成?這事前朝那個老皇帝都不管,何況咱們的皇上。進了這後宮,不找個人伴著,漫漫長夜怎生入眠?”她見董姝韻麵露驚訝,又喋喋不休道:“都是可憐人,禦衛們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過子時前還是須得回去的,否則被抓住也是不得了。”她嘻嘻又笑道:“現今皇上改了體製,前殿還是如舊,後宮巡邏的侍衛卻都換成女子了,也不知從哪兒跑出這麼多會功夫的姐妹,想來被她們抓了也不會怎樣吧?”她複又連聲歎氣道:“唉,前晉時宮中太監掌權,好些個姐妹都是和公公們處在一起的,如今誰都看出來,皇上身邊的奴才最能說上話的當屬銀月大姑姑了,聽說銀月大姑姑是和皇上一同長大的。唉,又有人拋了原來的公公,重新又尋了個姐妹。唉,要我說真心才是頂要緊的。本來都是苦命的,處在一起就是想知冷知熱貼個心,何必在意那些有的沒的。”
這人說得無奈哀怨,董姝韻聽得卻是感慨不已,心想,這些女侍衛必是在端地時就培訓已久的,想想皇上才多大,可見湛氏逐鹿之心恐幾代之前就早已有之。忽又想到自己的身世,不覺哀憐起來,自己還不如這些個宮女呢,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成天間防這個防那個,睡夢中這顆心都不敢放下。她越想越悲,不禁長歎出聲。
這人也跟著長歎,囉嗦道:“這東湖邊恐怕就隻有你我兩人形單影隻了。看你這樣子,定是和我一樣都是在想心上人吧。其實我想她也得無用的,她自願出宮,我自願留下,誰也怨不了誰。”
董姝韻被她這一鬧,哀怨之心漸去,頗有些好笑問:“你是哪裏的宮女?”
這人還未等董姝韻說完,嘴快道:“我叫昌福,尚食處的。也就是在禦廚裏打打下手跑跑腿呢,倒是輕鬆。我這有甜米糕,加了蜂蜜的,很好吃。”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用手絹裹著的小木製食盒,打開後,她滿麵討好笑道:“你也嚐嚐吧。”
董姝韻一時間被她那閃亮的大眼睛晃了神,神差鬼使地撚起一塊糕點,小口呡嚐了下,違心地讚道:“是不錯。你這名字起得倒有意思。”
昌福高興起來,順著話滔滔不絕道:“我爹姓昌,他希望我有福氣,所以就起了這名。唉,窮人家哪會有什麼福氣。我六歲那年村裏鬧瘟疫,隻我一人活下來。後來被賣到下風城的一個大戶人家當丫鬟,再後來有太監來選秀,主人買通了太監,讓我頂替了小姐名入宮,那時我才十三。一晃入宮都十二年了。”她也不看旁人眼色,喋喋不休道:“不過我遇到淮兒時卻是十七歲,正值情竇初開呢。她呀,和我一般大,在尚服處幹活,她的女紅可好了。我是一次送食時認識她的,不知怎麼就攀談起來,原來我們的家鄉都在下風城附近,算是老鄉呢。熟識後自然而然我們就在一起了。這裏也是我和她常來的地方呢。”
董姝韻不知不覺咬了口糕點,問:“那你為何不陪她出宮?”
“你不知道,前晉時宮中掌權的是太監,他們和宮女不同,一輩子隻能老死在宮中,所以最見不得有人出宮自由。即便到了二十五歲的出宮年紀,不給太監們行賄,甭想出宮。我倆的月錢少得可憐,還不夠塞太監們的牙縫。現在想來,她當時和我在一起,也是抱著一輩子老死宮中的打算。誰想皇上登基後,宮中新人新事,大夥兒也再不用受欺壓,又巧我倆正好二十五歲。幾月前,掌事的問我們要不要出宮,她家人都健在,她又想家,動了心思也是常理。我和她不一樣,我家裏村裏都沒了人,又在宮中生活慣了,出宮後都不知怎麼生活,自然是要留下來。”昌福悲傷道:“我倆為這事大吵一架,幾天都沒見麵。後來我聽說她決定要出宮了,我又不甘心,連夜去找她,和她說,如果到宮外她還願意和我一起,我就和她一起走。結果她說,宮外不比宮內,女人自古就是要靠著男人生活,到了宮外自然要聽從父母之命嫁人生子的。我還能說什麼,八年的情分一夕而散。”
董姝韻心中頗為難受,安慰道:“她說得也沒錯。女人總是要受男人擺布的。”
“誰說的,咱皇上,哪個男人敢擺布!”昌福又精神起來,“我也想通了,不怨她也不怨我,都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有情分未必有緣分,她嫁人生子,我祝福她。我呢,也把她埋在心裏,重新再找個有緣的,宮中獨身的姐妹多著呢。我要求也不高,知冷知熱相互有個依靠就行,這次我得找個能過一輩子的。”
董姝韻被她逗樂了,抬頭竟見星光漫天,頓覺舒心了不少。這才有心思仔細打量了身邊這位,容貌不多出色,一雙濃眉大眼倒是讓人頗有印象,隻是那笑容怎麼看都覺得有些憨傻。
昌福見被盯著,笑得更加歡實,“你叫什麼名字?哪個宮的?”
董姝韻猛地警覺,反複思量後,小心翼翼道:“我叫姝兒,延福宮的。”
“書兒?看來你爹娘是希望你多讀書了。”昌福大大咧咧笑道:“怪不得我沒見過你。唉,各娘娘的宮中自是有專人送膳食,我可進不去的。對了,你明晚還來嗎?我給你帶好吃的。”
董姝韻不知是自己看人不行,還是心思不夠深沉,總覺得這人不像是壞人,竟莫名其妙地點頭應允了。她暗想,就當是給自己在這深宮中找點樂子吧,就算有人借著這人來害她又能怎麼樣,閔仙柔也不會讓她輕易出事的。說不定,她心中泛著寒意嘴角卻不住地冷笑,今晚的一切說不定閔仙柔早已經知曉。
董姝韻到底是董樺身邊長大,很是有見地。就在她回延福宮後,閔仙柔已經得到了線報,申菊當即去查那個昌福是何許人也,隻一夜便來回稟,這女子沒有異常,確是個沒心機的下等宮人。
閔仙柔因胎動的厲害,蒼白著臉,無力地說道:“別逼得太緊,本宮還要讓她出麵對付祁、何二人呢。”讓自己的孫女打擊自己人,光想想董樺的表情就讓閔仙柔覺得舒心。這時酉陽急匆匆來了,跪下回稟道:“娘娘,在小銅山附近有人瞧見了從北飛來的鴿子。監視的人打下了一隻,發現了這個。”她將手中拿著一個拇指般大的小竹管呈上。
閔仙柔示意她打開。酉陽領旨,打開念道:“生意僵持,對方少三十金,亦不退讓,恐月餘不回。”她臉色劇變道:“娘娘,這分明就是說钜城的戰事。”
閔仙柔突地問道:“董、馬兩家有何異端?”
酉陽一愣,立即道:“馬強每日間除了去衙門便窩在府裏。董家自皇後省親後,董樺便病了,董世傑也不常出門,隻偶爾和些沽名釣譽的酸儒去同慶樓吃酒。奴婢已經查過那些酸儒,均無異常。”
閔仙柔揉揉太陽穴,幽幽道:“本宮替湛凞拔了這刺吧。叫衛緒到上書房來。備輦。”
在旁的銀月忙道:“娘娘,你這臉色,還是歇息一會再去。”
閔仙柔淡淡笑道:“本宮對自己的身體有數。”
眾人見勸不得,隻得加倍小心翼翼護著閔仙柔。到了上書房時,衛緒早已候著。
閔仙柔隻掃了他一眼,道:“皇上出征前對你說了什麼,你可記得?”
衛緒跪下叩首道:“臣唯娘娘懿旨是從。”
閔仙柔也不客氣,說道:“本宮要調兵。”
衛緒更幹脆,隻答道:“遵旨。”
閔仙柔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如果衛緒膽敢遲疑一分,她就會立刻讓暗衛將其拿下,非常時期,她不能拿湛凞的江山冒一點險。“本宮也不瞞你,朝中有人和閔煜勾結。北麵戰局如何,閔煜此時已經知曉,他起傾國之兵必不會甘心空手而回,所以趙岩處必有一戰。本宮要派你帶兵去支援趙岩。”
衛緒這時卻有點猶疑,“娘娘,既然朝中有人勾結閔煜,臣更應該在京中保護娘娘。更何況趙岩將軍素來神勇,當年在護城,以十萬大軍抗衡李朗的二十萬鐵騎都沒有敗落,如今區區一個閔煜,趙岩將軍定能遊刃有餘。”
閔仙柔難得聽衛緒多話,心中好笑,口中讚賞道:“你這番話足見你對皇上和本宮的忠心。當年護城之戰與今時不可同日而語。李朗當日是奉了晉末帝的聖旨,無可奈何而已,並不是真想攻下護城,再者當時李朗也不過隻有二十萬人馬。現今閔煜起五十萬大軍,又一心謀奪天下,如此好時機,換成本宮,少不得也要賭上一賭。趙岩再是神勇,僅憑十五萬人馬也是守不住的。”
衛緒道:“不敢瞞娘娘,京畿衛大部分都是從前晉收編而來,戰力實在有限,這樣的大戰恐怕不能勝任。”
“不是真要你率軍去打戰,隻是嚇唬閔煜罷了。即便京畿衛士氣高昂真想上戰場,趙岩也不敢托大。他心中有數,你盡管聽他的就好。”閔仙柔道:“十天內,你必要悄然出兵。留精兵五千守護皇城,再留五千精兵埋伏在城外,其餘人馬你全部帶走。記住,要讓外人看著以為京畿衛還在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