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海的碼頭就在當年趙潤玉登陸之處的北麵。戰爭一結束,精明的商家便嗅出了機遇,在富源江的出海口建了個簡易碼頭,這裏往北往南、順著江水往西都極為便利,是走水路地勢最佳的交彙處,自然是短短三年不到,便擴展成一派繁榮之象,碼頭連綿成片人聲鼎沸,往來裝卸的貨物絡繹不絕。
湛瀅乘的是柳家母女親選自家商行中最堅固最奢華的大船,這船據說在風浪中也好似如履平地,可見柳氏母女為了公主是下了血本。這點也讓魚躍、鳶飛頗為滿意。
鳶飛正給斜靠在船頭寬大雕花木椅上的公主打傘遮陽,看著遠處碼頭上都快成黑影的柳氏母女,不由努嘴笑道:“這母女倒是識趣人,用這偌大的船隻巴結咱公主,還真是有錢。”
魚躍捧著茶,不滿地斜了她一眼,“這可是她們家祖墳冒青煙的事,別人還求不來呢。”她將茶奉給公主,笑道:“不過奴婢瞧著這柳氏母女可都有些邪性。尤其是那柳青,總覺著瞧著姑娘的眼裏放出的是狼光。”
湛瀅忍不住放聲大笑,“狼有什麼不好?世人對狼多有誤解,唐師傅說狼對伴侶和族群最為忠誠。”
魚躍跟笑道:“公主這麼喜歡她,幹脆帶回府得了。”
“你可別小瞧柳青。此人內裏可是明白的很,雖自小做奢侈狀迷惑眼線,但花天酒地也是過慣了的,相較之下,官場何其清貧。不如邊享受著邊替本宮辦事。”湛瀅悠閑道:“柳青可比她娘多一層活絡,做本宮在江湖上的眼線綽綽有餘。”
“你倒是關心那個柳青。”鳶飛嘟著嘴,對魚躍不滿道:“八月十五將至,若趕不回府,皇上和娘娘當做何想?你也不關心下公主。”
湛瀅挑眉一笑,“誰說本宮要回京?難得真正出來一次,怎麼著也得好好溜達一番。這次隨本宮去邊關,你們也開開眼。”
魚躍、鳶飛俱是吃驚,心中苦笑不已,誰要開眼啊,她們巴不得早回京。公主安全的重擔可不是她們能扛起的。如今就隻有她們二人貼身護衛著,雖說有皇後娘娘的暗線跟著,但寄希望於旁人她們可沒這個輕鬆心思,卻也不敢口出怨言,隻得將氣撒在柳氏母女身上。魚躍恨恨道:“如今浪大風急的,柳氏也放心您乘船?”
鳶飛也憋著氣,“就是,誰都知道乘船出海在冬季裏最為妥當。當年趙大將軍不也曾向皇上諫言過,說春夏季海上最是變化莫測,這柳氏也太不將您的安全放在心上了。”
“你們呐,連進讒言就不會。打仗和行商豈可一樣?若是有半年不能出海,以前那些從南方偷來北地的士子如何過來?漁戶們又當如何?當年趙潤玉的奇襲之計是要確保萬無一失一擊得手,五萬大軍行蹤半分不能泄露,當時也沒個碼頭也沒個接應,事關兵家大事,天時地利無不要考慮詳盡,趙潤玉怎敢有一絲托大?行商則不然,有經驗的老手憑著天氣就知道下一刻是否有大風浪,到時尋個內灣拋錨避風即可,哪裏會如當年趙潤玉那般需要瞞天過海。過去北邊海域極少有人行商,也是因為戰亂。你們數數,這百年多來北狄跨過環山、武威兩省□□中原的次數。外族入侵流寇四起,商戶誰還敢來?如今我大端一統天下,四海升平,商人尋商機的本領可比狗鼻子要靈得多。這裏地勢絕佳,內江外海相連,南來北往向西行,甚至都不用轉船。將來這一處必定會成為個繁榮的城鎮。”湛瀅怎會不知下人的心情,隔著平日她也隻是調侃一句並不會解釋,不過今天見碼頭處的繁榮景象,想到端朝國力的蒸蒸日上,心中頗有豪情,故而也多說了兩句。
魚躍、鳶飛知道公主的脾氣。主子心情好,下人更要懂得適可而止,也都隻讚揚了皇上的聖明,別的也不敢再說什麼。
湛瀅對這兩個丫頭的舉動頗覺可心,寬慰道:“你們放心,隻要我們不是回京,路上就絕無危險。”
魚躍、鳶飛見主子都說到這份上了,也就岔開話題,陪著說笑了一番,隻是暗裏戒備更嚴。
海上航行倒是挺順暢,八月頭,湛瀅三人棄船上岸,地點也正是當年趙潤玉領軍登陸武威的地點。湛瀅不住感慨,這位趙大將軍的行軍路線倒是為大端開辟了商路。而魚躍、鳶飛卻緊繃起了心思,憑著她們的身手,早在一上岸就感覺到被人盯梢了。也不知公主怎麼想的,似乎渾然不覺,一路向北而來興致頗高。
中秋節前三天,近鄉關已立在眼前。湛瀅暗自吃驚,這位趙將軍不但是個領軍的帥才,在政務上居然也很有建樹。近鄉關城門處駝鈴陣陣馬鳴聲聲,來往商隊絡繹不絕,奇裝異服者比比皆是。有的看上去根本不是北狄人。
湛瀅仔細觀察了一番,雖說來往熱鬧,但進去關門都會遭到嚴密檢查,守關士兵一絲不苟卻不嚴苛,明顯的內緊外鬆。她越發對這位女大將軍感到好奇。
進關尋了一處幹淨的小酒肆,點了四個特色小菜,想了想又忍不住叫了一壺當地的苦酒,嚐了一下頓時又吐了出來。掌櫃的見湛瀅如此,笑道:“這酒初來者都喝不慣,但喝慣了就欲罷不能嘍。初時喝著苦,漸漸的就能品出一絲甜味,越喝到後麵越覺得滋味美妙。其實酒也就是一般釀法,就是加了一味當地的中藥,主要是為了禦寒暖身的。”
湛瀅毫不在意,嗬嗬一樂,“掌櫃的,你們這兒行商倒是很多啊。不是說武威省多山難走,商隊都是從環山省行進的嗎?”
“客官您說的那是老黃曆了。咱們這武威可是寶地,菌子、皮毛、藥材,山裏遍地都是。尤其是這藥材,咱這裏的地種糧食收成不好,種藥材那出來的都是上品。天下人誰沒頭疼腦熱的,那些番邦蠻子也是一樣。我店對麵的那家昌記商行看見沒,那是我們武威最有錢的昌老爺家的店。這昌老爺可會做生意了,南方的絲綢茶葉瓷器,漠北的調料香粉玉石,運藥材時將這些東西順便捎帶上,往來一販賣,十幾倍的利益呢。範赫一完蛋,他們家就像發麵的饅頭越蒸越大。我要是有本錢有商隊,我也這麼著做呢。”掌櫃的來了興致,急切地向外地來人誇讚著自己的家鄉。
湛瀅拿舌尖又品嚐了一點苦酒,趕緊夾了口菜,隨意問道:“這人來人往的,你們也不怕夾雜著北狄的奸細?”
“趙將軍一來就頒下令了,每五戶一連,可不是連坐啊,是互相幫忖,防著蠻子搗亂。衙門口更是十二時辰都開著,但凡誰發現有可疑情形盡可去舉報,一旦查實,那可是大大得賞賜。街頭那打鐵的老尤,前些年眼尖發現個可疑的家夥,結果真是蠻子的奸細,官府又是放鞭炮又是給錦旗,還賞了足足十兩紋銀呢。”掌櫃的喋喋不休,“客官您是不是小瞧了咱這女將軍?告訴您,別看是個女的,打仗一點不含糊。她來得前幾年北狄倒是經常打過來,被狠揍了幾次後漸漸地來得少了,最近這些年幾乎不見蠻軍了。邊關有李朗和趙將軍是咱們百姓的福氣。比那範赫強多了,隻知道一味地不準人進來,狠命地盤剝百姓,朝廷要遲來幾年收這禍害,武威的百姓就該都死絕了。咱們這地方想要光靠著自給自足,大夥非得餓死不可。這南來北往的客商一多,什麼東西都過來了,百姓們可以用手裏的東西換些錢物,日子好太多。不過啊,客官您要是想跑生意,有一條可得記住,出關和北麵做生意,糧食、鹽鐵、藥材可都是禁品,逮著就是砍頭的死罪。頭幾年有些人貪圖暴利想著法子夾帶,咱大將軍那是明察秋毫。因為這個可死不了不少人,活該。”見客人感興趣,掌櫃的那張嘴更是停不下來,將這近鄉關的名人風情一一道來,尤其是那位昌老板,說得更加詳細。
湛瀅也不打斷掌櫃的,就當是聽書,心裏卻對這位女將軍更加好奇。連那酒也品出了滋味。吃飽喝足後,湛瀅打聽了一家頗具規模的客棧,領著魚躍、鳶飛直接過去付了房資,安頓下來。才想命人打水洗漱一番,就聽見敲門聲起。
魚躍、鳶飛警覺起來,一個站在公主身邊,一個小心地去開門,十分默契。
敲門的人一身華貴,麵相倒是看著和善,尤其是那雙眼睛十分明亮燦爛。這人似乎是知道湛瀅的身份,口型中吐出了“公主”二字。
湛瀅眼中閃過一絲意味,示意鳶飛放人進來。來人閃身而入,見鳶飛將門掩上,才跪下叩頭道:“小民昌福是皇後娘娘的人,小民此來是要接公主去小民府上居住。”說著將懷中的書信奉上。
魚躍拿過信件仔細聞了聞,又舔一舔信封,拆開後再次聞上一聞,這才將信奉上。
“不過是一份信,焉知真假?況且信中隻不過叫你們暗中保護本宮而已。”湛瀅看罷不置可否,示意魚躍將信燒了。母後的字跡印鑒自己最是熟悉,但身處險境豈能不防?
這情形俱在夫人的意料之中,昌福也不焦急,道:“小民口笨,鬥膽請公主允許小民的夫人們進來單獨麵奏。”
湛瀅淺挑眉眼,有提議讓她覺得有些意外。這個當家人竟然拿夫人做說客,好生奇怪。不過興趣也上來了,她眼神一瞟。鳶飛會意,領著昌福出了門。片刻,兩個端莊嬌美的女子蓮步輕移而進,跪倒在地口呼千歲,神情落落大方,一望便知是貴族之家調/教出的閨秀。
魚躍、鳶飛見這兩個婦人的身形體態俱是柔弱,心知是不會武功,而公主倒也有些技藝傍身,也就放心地和昌福退下了。
湛瀅靜靜打量這兩位婦人,發現竟有六七分相像,心中更覺有趣,於是笑問:“二位夫人可是姐妹?”
其中一位略顯妖嬈的恭敬道:“公主好眼力。民婦董姝韻,這是家姐董姝晴,俱是嫁於昌氏女為妻。”
這短短的一句話讓湛瀅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驚詫。昌氏女?董家姐妹?前皇後與前晉的皇子妃?
董姝韻見公主不過是有一點驚奇,不由暗歎閔仙柔將女兒教得實在太好,喜怒不形於色,上位者該有的氣度。她也不再試探,道:“公主心中疑慮容民婦日後詳解,如今形勢危急,還請公主移駕陋室。”見公主依舊悠哉,她有些焦急,“殿下,今時不必往常。趙大將軍已於幾日前領兵出城抗擊北狄,如今關中管事的是那位馬英將軍。這位馬英雖是名門之後,但頗多疑點。民婦也曾上書娘娘,但娘娘卻說無有實據,不能輕舉妄動。所以民婦一直派人暗中查探著。您今兒一進關,馬英的人馬便有了異動,各街道處皆有喬裝兵丁設了暗哨,關口處更是比平常多出來一倍的兵力盤查過往人員。民婦一家商議了,您還是去民婦家中安全些。”
湛瀅內心其實已經信了五分,單就這家人的身份而言,如此特殊根本沒有必要編造。而且除了母後,誰能勸動母皇給她們自由?隻是身為公主,必定要比別人多一層思慮,萬一她們起了背叛之心,自己前去豈不落入賊手?畢竟母皇母後能給予她們的條件,將來的上位者也一樣能給予。何況既已被盯上,去了昌府也是不安全的。
董姝韻見公主仍是不置一詞,心中明白,忙道:“若是公主覺得民婦家中仍不安全,那就請您移駕大將軍府。”
“哦?難道大將軍的家眷也是母後的人?”湛瀅終於說了一句。
董姝韻見機道:“民婦奉命暗中保護趙大將軍家眷,因此和陸凝香相知交好。但民婦並沒有和凝香如實說出身份,隻和家姐以舒晴、舒韻自稱。還望公主替民婦一家保守身世秘密。”
湛瀅微微點頭,正合心意。誰敢輕易私闖大將軍府,最重要的是,趙潤玉決不會有二心。母皇銳意改革十餘年,雖說女子現在有些自由,但這天下仍以男子為尊。趙潤玉已然手握重兵前程無限,即便有人拿更大的權勢誘惑於她,她也得掂量一下自己的女子身份和那驚世駭俗的姻緣。真要男子登基,那些固守男尊女卑的迂腐禮教者豈能放過恢複所謂“正統”的機會?到時她就會成為活靶子,皇帝自個都是男人,怎會真心向著她?隻有大端的女皇才能是她永久的靠山。再者董姝韻話語中已經透露了馬英的異常,趙馬兩人的恩怨早就成了死結,馬英既被拉攏,那敵人就絕不會再去拉攏趙潤玉自找內訌,何況憑著趙潤玉的才智怎可能放任下屬有異?必有後手。目前還是住在大將軍府能讓敵人暫且掂量一下,不敢有所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