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1 / 3)

一株水草

(短篇小說)賀麒公

太陽遷徙到北回歸線,日光就開始毒起來了。燠熱的村莊熱得人心煩。遠處池塘的水草,在夏日和風地吹拂下隨漣漪蕩漾,倒映在池塘的野花和白雲像人間幻象,猶如村莊人謎一般的命運。

周六,下午無事,從市區家裏出發乘中巴回趟老家。南水北調大移民,我家屬內安,老家的左鄰右舍早已搬到武漢郊區了,餘下的屋基、空地長滿了野草,淹沒了路徑。我心慌慌的。鳥在天空亂飛,村莊因人煙稀少而凸顯落寞。

那淹沒的小徑,村人世代走了幾百年,現在村人們走了,也沒見土地哭泣。土地是無情的,而人是多情的。也許土地的淚流在地心裏。

聽媽講,屋後鄰居貓子家,因搬遷不準帶寵物,他家養了十多年的京巴狗白天到處找親人,一到晚上就臥在老家的廢墟上,靜靜地守著。媽憐憫這小狗,給他盛碗飯,它也不吃,心事重重的樣子怪可憐。京巴狗連守了七天,後不知去向。

我一進家門,媽正擇菜,旁邊坐著一個不熟悉的中年婦女。風從大門口吹進屋,爽爽的,自然風比城市空調舒適多了。

媽連忙說:“這是我兒子回來了”。這位按分輩份稱其為孫兒媳,她忙起身從後門出去進廚房,她將碗伸進水缸勺水,洗了又洗,端出一碗白白的天水,涼著。

稍安勿躁,我坐下靜靜心。風,使人閑適,我們大家東一句、西一句地嘮起嗑來。

我正要端這碗水,喝幾片治偏桃體炎的膠囊時,發現碗裏的水麵落了一隻蒼蠅。這個叫孫兒媳地忙過來,幫我倒掉,又換一碗新水。看來她是一個愛幹淨的女人。

她叫張萬香,五十三歲,一臉的蒼桑和憔悴。瞥一眼,目光精神,渾身充滿農家女人特有的活力,性情大方,沒有一點忸怩和慌亂。人顯瘦黑,像村裏水井邊、池塘內、水渠邊的水草一樣,波動著,蓬勃著。

她是我們老鄰居曹家老大的媳婦,她們一大家子都搬到漢口一個叫沙壩鎮的地方。到那個地方已有半年,現在分的地都承包出去了。她閑來無事,又跑上來收拾一片荒地插紅薯秧,待秋後挖點紅薯吃。糧食是漢人的皇帝,他們馬一樣馭著曆史。

她用一種練達又隱含幽怨地口吻痛陳家史:

張萬香,生於農曆一九六一年八月十九日,午時,屬蛇,又稱小龍。算命先生說,人出生占午時吉利,有福。她的名字又滿含馥鬱芬芳,會不會帶給她一個芳菲人生——

她出生在漢江邊,那段江水因奇特的地理之故,產生十幾裏的迴流,俗稱西流。她家在西流以西的大山坳裏,一個叫烏夢村的地方,她二十六歲那年與江那邊青曲的小夥子結婚,這是頭婚。婚後夫妻倆,不安於現狀,到S市郊區牛場村承包了三畝地,過著“你挑水來,我澆園的田園生活”,夫唱婦隨,其樂也融融。農閑時,他們又販賣蔬菜,生有一男二女。城郊生活掙錢方便,日子漸漸滋潤起來。

平順的日子,災變像一隻野獸在暗處窺視,人的命運由此產生巨變,這是神秘的術數,還是神奇的命運機製,不得而知。紛爭的人世間,苦字如影隨形。

那天早晨,她丈夫王敏騎著自行車興衝衝地去販菜,出牛場村沒走多遠被迎麵而來的一輛麵包車撞飛,癱了半年,醫治無效,死了,才三十六歲。觴的傷悲是無盡的,年齡和活力是無價的。

那輛麵包車是一家大企業宣傳處的車,事後處理的結果是:承擔死者全部醫療費,三個孩子養到十八歲,一次性給家屬補償金三萬元。

起伏的生活還是要歸於平靜的,世界就是這樣變動不定,一切有情都歸於無情。規律、機製、天災人禍都有是無情,有情的是人世間,有情的世界才斑斕、繽紛、絢爛。

張萬香和她的三個孩子依舊蝸居在牛場村那兩間土房子裏,過著寡恩少愛,平平淡淡的日子。一晃幾年就過去了,上門說媒的也有,就是高不成,低不就,一拖再拖。

那時候曹老大,小名叫隨亮,會砌匠,和一幫搞建築的草台班烏合在一起,到處找活幹。隨亮是老光棍了,三十七歲也沒成個家,真是隨光頭而亮,名如其人。沒文化,人也老實,又寡言少語,有事埋頭幹活,閑時遇見熟人就喜歡傻笑,這是他表達情緒的最好方式。生活也沒有一個準星,逆來順受,得過且過的貨色。

我們家與他們家原來在老房子的時候就是鄰居,一牆之隔的。隨亮的父親曹大銀,原在縣供銷社搞財務,三反五反那會,因貪汙挪用公款被“反”回老家,成了一個地道的農民。一生鬱悒,成了他的終生的心病和糾結。

回鄉後,娶了遠村的肖大櫻為妻。肖大櫻,身材小巧玲瓏,麵容慈和,嘴劣。我們稱其為嫂,一輩子倒也波瀾不驚。

曹大銀和肖大櫻生有四男一女,老大隨亮,老二小胖,老三小亮,老四隨娃。他們還有一個姐姐,也記不得排行在第幾了,女孩子在農村不受重視,落後的農業是靠人力和畜力支撐。反正他們的幾個兒子都有這麼叫著。重男輕女可見一斑,積習難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