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的微光很早便開始沉澱出一片寂靜，過天就要下山了。風涼如水，蕭楊二人在東林寺前聰明泉畔席地而坐，因說起離家日久，不知道孩子們怎樣了，楊天意道：“泠泠在南昆侖，風兒和鹿兒還小，小八子在‘第一樓’安安穩穩的，已請了塾師教讀書認字。隻可惜小七子……唉，一想起他，我便覺得好生愧疚。”
蕭恩時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那孩子生性機巧，心地寬宏，定能逢凶化吉，福報不斷。”見她仍是擔心掛念，便打趣道：“你這麼喜歡孩子，不如咱們自己多生幾個，兒女繞膝，六畜興旺。”
說得楊天意臉都羞紅了，幸好夜色濃重瞧不清楚，啐道：“去去去，誰和你那個……”“多生幾個”，卻怎麼也說不出口。蕭恩時哈哈一笑，“你已將娘留下的玉牌送與了我，便不能再反悔了。不久你做了蕭夫人，不為我蕭氏一門傳宗接代，又待怎地？”
楊天意大羞，伸出手，用力拍了他一記，蕭恩時低聲呼痛，她才不管，又重重打了他幾下。蕭恩時苦著臉道：“好娘子，別這麼凶嘛！從今往後，我定然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楊天意眼波盈盈，低聲笑道：“你就是會假裝討饒，實則心裏討便宜，專門欺負我。”蕭恩時大呼“冤枉”，連稱“哪裏敢”。
楊天意忽然想起什麼，正色道：“有件事，早想與你商量。小八子隻知道自己姓龍，小七子是他雙生子哥哥，從小便是孤兒，全家都沒人了。如今他既跟著咱們，孩子大了，也要起個像樣點的名字，你覺得怎樣？”
蕭恩時道：“如此甚好。你看起什麼名字？”楊天意笑道：“你這大才子還問我？”蕭恩時正兒八經地道：“與你在一起，便似沒了主意。”楊天意撇了撇嘴，“哼，這罪名我可不敢擔。快點想！”
“他倆姓龍，龍近水邊，方得生機。或躍在淵，或翱於天；其聲渢渢，震搖六合。不如小七子叫做龍淵，小八子就叫龍渢。”他對小七子印象甚佳，實際於內心裏，也是盼望日後能與之再相見。
楊天意拊掌稱善。又道：“鹿兒這孩子雖然身世不明，但來自山野之中，汲日月之精華，天然成趣。她沒名沒姓，這名字還是小七子他們看見母鹿給她喂奶，觸景生情，隨意取的。人生天地間，總歸要有出處，我想給她安一個姓，你看怎樣？”
蕭恩時點頭，“言之有理。這女娃娃姓什麼好呢？”楊天意看著他，字斟句酌地道：“蕭郎，我說了這話你別難過。林姑娘雖已不在，想來你心裏頭會念著她一輩子。莫若讓鹿兒跟著她姓，也盼望她長大了，能像林姑娘一般溫柔美麗，風華絕代。”
蕭恩時心頭驀地湧起一陣莫名感動，伸手過去，緊緊握牢了她手。迎著他無比深情的眼光，楊天意微笑道：“將來等孩子們都長大成人了，便將那‘天下第一樓’交還給風兒，咱們回轉姑蘇老家，我娘和林姑娘的墓都在那裏呢。你說可好不好？”
一陣風吹過，漫天星辰微顫，落下幾片樹葉。二人同時想起葉飄，頓生淒涼之感，相對無語。楊天意歎道：“人生無常，忽忽而已。待到樹葉落盡，又是一歲將至了。”想起外公、父親、母親、兄長等人，是否也被這陣秋風吹斷了墳上的幾根敗草？
蕭恩時想了想，卻道：“葉落知秋不假，不過，這也蠻好。不信，你抬頭看一看。”楊天意依言仰起臉來，隻見稀疏的枝葉間，月影漸漸增多，仰望星空，很少遮障，令人耳清目明。
又聽他道：“待到枯葉落盡，春天便快來了，年年莫不如此。一元複始，萬象更新。”
她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萬物有靈，周而複生，卑微如草、細碎如葉，也會在初春時節灑播新綠，遍布天涯。今夕何夕，過去的一切，緣起緣滅，她已不大記得，反正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真正愛她的男子，會堅定地牽住她的手，安心地陪著她，一直一直走到人生的盡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