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時我最怕最恨麻三爺。因為小時候我頭上長滿了禿子,麻三爺是個剃頭佬,每次我見他擔挑走村串戶做剃頭活時,就跑就躲,生怕他給我剃頭。因為麻三爺“心狠手辣”,每次給我剃頭,總是毫不留情地一手抓住我的頭,一手握著他那把鋒利的剃刀在我頭殼上“嚓嚓”地刮來刮去,待將頭剃完畢,我頭上顆顆禿疤都被他給刮了一層,血淋淋的,疼得我喊低叫娘,總要哭著罵他一頓:“麻三爺,我日你媽日你奶奶,你把老子頭上禿疤給刮破流出血?疼死我啊!”有時我還反過來相譏他:“麻子麻格綹,上樹捉知了,知了屙脬尿,把麻子嚇一跳。”我這一說,在場人都嘩然大笑起來。
我恨麻三爺,我罵麻三爺,麻三爺都不見怪,也不生氣,還“嘿嘿”一笑說:“狗日的娃,再罵三爺我,我就將你頭上禿根給挖掉,讓你疼個夠。”我每次罵麻三爺,就要遭爹揍屁股。他認為人家麻三爺就六十多歲的人了,你個八九歲的小娃子惡言惡語地傷人家,太無家教了。所以,麻三爺每次給我剃頭時,爹不僅不準我器,還不準我罵人。
麻三爺在村裏1000多號人中,他的輩分最高,因此全村無論男女老少見了他都以“三爺”稱叫。麻三爺命運多舛,他九歲傷爹,十三歲死娘,一人過著孤苦伶仃的生活。為了生計,後來麻三爺才學了個理發手藝。經常擔個理發挑走村串戶,踩“百家門”給男人剃頭掙幾個油鹽錢,中午走到哪家遇上飯好了,就隨便吃一頓,這樣又解決了溫飽問題。
麻三爺離我家隻有裏把路,他人麻心腸好,挺喜歡我。有時擔挑串戶剃頭來到我家,總要特意給我捎點吃的,如烤紅薯呀、烙燒餅呀,或煮鹹雞蛋呀什麼的。這些吃食不是他家自己做的,而是麻三爺用剃頭掙的錢為我買的。每逢吃到麻三爺給我帶來的東西,我就高興地跳了起來。麻三爺諷趣地問道:“娃,三爺我給你捎東西吃,你還罵我嗎?”我點點頭說:“隻要你給我帶吃的,也莫將我頭上禿疤剃破,我就不罵你。”
麻三爺為什麼寵愛我呢?因為我六歲半時母親就去世了,有父子無娘,也是個苦命孩子,他同情我,愛護我,把我當著他的幹孫子看待。俗話說:“一禿三醜”。再白淨、漂亮的人,隻要頭上生了禿子,就顯得“奇醜無比”。麻三爺為了給我治好頭上禿子,變得漂亮一些,長大好娶個老婆,他就四處求醫問藥。後來,他跑二十多裏路為我弄來了根治小禿的特效土方藥膏,每次剃罷頭後,他親手把藥膏給我敷在禿疤上,疼得我“嗚嗚”直哭。
一天,兩天,一月,兩月……在麻三爺的關心嗬護下,我頭上的禿疤慢慢地痊愈了,禿痂子自行脫落了,久而久之,長起了滿頭的黑發,使我“脫胎換骨”,真的變漂亮了。那時,我已十三四歲,稍懂事了。有人笑著問我:“娃,麻三爺治好了你的禿頭,你還日他媽,日他奶奶嗎?”我羞紅著臉說:“麻三爺是我的恩人,我再也不會罵他了,還要永遠感謝他哩!”
麻三爺人好命苦,一輩子沒有娶過老婆,連女人的手是軟的是糙的他就沒有摸過,麻三爺這一生劃不來啊!麻三爺是69歲那年死的。他死得很慘,斷氣時是個大雨天,無人知道。第二天雨住天睛,我父親上街路過他家那間小草屋時,見一塊單扇木門還關掩著,便敲敲門叫道:“麻三爺,太陽就出幾竿子高了,你怎麼還在睡呀?”父親喊了幾聲無人應,他才用腳踢開門衝進屋一看,麻三爺硬梆梆地睡在床上,一隻眼珠被耗子給挖掉了。父親嚇了一跳,忙叫來了村長和鄉鄰們。村長決定,讓集體拿錢買口棺材安葬麻三爺。
我聽說麻三爺死了,忙趕來送葬,拍著棺材大哭。我哭麻三爺臉麻心腸好,為我治好了禿頭病,使我變成了個美男子;我哭麻三爺命苦,一輩子沒有躺過女人的肉身子;我還哭我年幼無知,麻三爺每次給我剃頭時,我不該罵他。麻三爺,我對不起您啊!
麻三爺雖然死了,可他是我的恩人,我永遠忘不了他,每年清明節到來時,我總要到麻三爺墳頭上燒上幾張紙錢,送上一盞火燈,磕幾個報恩頭。這些年來,除了我,再沒有第二個人給麻三爺燒紙錢磕頭了。
(原載海南《特區作家報》2005年7月1日第2版,被多家報紙采用和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