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章節三(1 / 3)

自從蟲爺撒手不種地以後,這塊地十多年來可算久經滄桑。先是推成魚池,後來因為潮白河的水都幹了,還養什麼魚?又變成萬畝韭菜園的一部分,韭菜爛了臭了沒人要,再變成萬畝梨棗園的一角。現在,梨棗樹苗子都已幹枯,蟲爺一看這些就來氣了,順手拔了起來。“蟲爺,您這是幹嗎呢?是不是又犯種地癮了?”“可不是嗎,手癢癢了。”蟲爺應聲抬起身子,有兩個人來到他跟前,跟他說話的正是大隊書記景旺,手還摸著蟲爺大黃狗的腦門。他旁邊那個高個子,看著極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但一拉緊伸過來的大手,馬上就認出來了,“你是毛桃!”景旺忙說:“您別毛桃毛桃的,人家現在是中央幹部,部長級別的。”毛桃卻說:“您就叫我毛桃。毛桃這名還是您給我起的呢,先叫後不改,先叫後不改!”蟲爺等毛桃說了兩遍“先叫後不改”之後才問道:“又瞧你幹媽來了,前天我看她,右手還不行,還直彈弦子。”毛桃說:“我幹媽的病能墩住就行,這回從同仁堂買的藥。我本來是做調研的,順路送過來。”說完一笑,“我爸爸前些日子還提您呢,說您五八年用紅薯拐子蒙了他。”“就因為這個,我才辭的大隊長。”蟲爺也一笑。又問:“你爸比我大五歲,身體還行?身上的炮彈皮子到底取出來沒有?”“還取什麼,都八十二了。”毛桃轉個話題,“這塊地是您的?還想種點什麼?”見毛桃這樣問,蟲爺順口答道:“我的,想種點棒子。”

景旺接過話茬,“您就會順竿爬,這地是您的嗎?”蟲爺這句話本來有點隨便說說的意思,見景旺這麼說,倒認真了,用眼盯住景旺:“小是我的,你說是誰的?”景旺幾乎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大隊的!”蟲爺把臉轉向毛桃,“你是念過大書的,你說咱月牙村存在多少年了?”毛桃見蟲爺一臉嚴肅,不敢怠慢,想了想說:“如果從《後漢書》記載看,東漢張堪任漁陽太守,那時種糧栽稻已成規模了;一九七五年從咱村三坨子挖出的陶器墓葬看,也不會少於兩千年。”蟲爺說停!甭說那麼遠,這地原本就是我祖上的:乾隆爺給我家掛的‘千頃牌’,"文革"時才燒的,景旺你應該看見過。土改時又分給我了,這地契我現在還保存著,上麵就有你爸爸的簽字。”蟲爺當說到“你爸爸”這兒,向景旺指指毛桃,“再說,從五七年高級社到八四年散社,這一氣兒二十七年,都作為我家和整個家族的自留地。從散社到九三年,我又承包了九年。我撒手這塊地到現在,滿打滿算剛十年出頭,你說這塊地是誰的?”景旺一時竟無言以對,他從來就沒有這樣思維過。當著大幹部的麵,又感到下不來台階,於是囁嚅著說地是您的?怎麼我們想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不用跟您商量景旺的話剛出口,自覺失言,但覆水難收。毛桃也皺緊眉頭。蟲爺積鬱胸中的悶氣,一下子爆發了:“是,是!你們是想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跟我商量得著嗎?我們這輩人管種地叫種莊稼,你們叫安排。一萬畝韭菜園,屎包爛臭的韭菜沒人要,把泄水溝都填平了,就這麼安排!”蟲爺蹲下身去,抓一把土給毛桃看:“這是夜潮地,一把能攥出油來,上茬麥子,下茬棒子,這是糧食窩。非搞什麼退耕還林——種梨棗林,你們少搞點試試也行。好家夥,一下子安排一萬畝。”說到這兒,蟲爺把剛拔下的枯樹梨棗苗子抖抖地往景旺跟前一送,“你們這叫種地哪,這不是糟蹋地嗎?你們是莊稼人嗎?你們不是混混嗎!你們還想落好嗎,這不是挨罵嗎!錢都打水漂了,你們就說是共產黨的錢。今天我倒要問問:共產黨哪來的錢?還不都是老百姓的錢!”景旺往後一退一退的。他雖跟蟲爺隔著輩,往常爺倆過鬧,但看今天蟲爺跟他真急了,眼都直了。他心裏其實是最怕蟲爺的,隻好向毛桃求救,“桃哥,你得說說老爺子了。”景旺有這個優點,一到要認錯的時候,在稱呼上,就把“蟲爺”改成“老爺子”了。

蟲爺也知道他這個習慣,氣也就消了一半。毛桃趕緊打圓場這地還就得您種了,我不是誠心讓您受累,我是搞農村政策研究的,您種這塊地,算我一個研究課題,算您幫我忙。我這課題做好了,有您一半功勞。到時孝敬您一箱牛山二鍋頭。”蟲爺這個人,亊關正事從不開玩笑。對景旺說:“那你說好了,地本一畝地一年多少錢?”景旺這時還不就坡下驢:“要是您承包,那就不要錢。反正也閑好幾年了,再說,還有一地幹樹娃子。”蟲爺堅持,“那不行,清水一邊走,混水一邊流,該咋樣就咋樣。你要不收地本錢,這地我還真不能種了。”毛桃見狀,回頭問景旺:“別人要承包多少錢一畝?”景旺想了想,“屬於鴨子場的地塊都二百一畝,給蟲爺算一百五,那幹樹娃子歸他,您自己拔得了。”毛桃又問蟲爺:“您看這樣行不?”蟲爺緊盯:“合同定幾年?”景旺一笑,“也給您定三年。”毛桃也盯得挺緊,“蟲爺,您看我什麼時候來?先來吃您的煮棒子?”蟲爺掐指算了算,“今兒個是穀雨第五天,陰曆十七午時立夏,這枯樹苗子我得拔七天,下種怎麼也得岡月十八。”蟲爺算計種地就跟會計扒拉算盤珠子一樣利索。“六月二十二立秋,你騎著立秋來就行。不過你來的時候棒子就定漿蔫毛了,隻能讓你啃燒棒子了;不能讓你吃煮棒子,剛馬牙,那時莊稼還不過一把青柴火。”“那咱們就說定了,我們也該回去吃早飯了。”景旺摸著大黃狗的耳朵,大黃狗剛顛兒顛兒跟景旺走幾步,蟲爺一聲“回來”,大黃狗溜溜又回來了。景旺笑著跟毛桃說:“還生我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