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八裏,才來到鄰村穆家橋的莊稼主,師徒倆身上都汗津津的。那時莊稼主請木匠,就如同接待新姑爺,待為上賓。對瓦匠、木匠等手藝人是格外尊重的,一天要管三頓飯,往往盡其所能。誰家的飯食不好,不用手藝人自己褒貶,鄰居自有議論:摳門,舍不得給手藝人吃!
土炕擺上小方桌,師傅脫鞋上炕靠窗戶裏邊請,盤腿而坐。當徒弟的景生下首垂腿跨炕沿,好方便給師傅服務。作陪的隻能是一家之主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是不能上桌的。早上也湊四樣菜:一碗小蔥拌豆腐,一碗炒黃豆芽,一碟炸鉻餷盒,外加一盤鹹菜絲——上邊點幾滴香油。主食呢,能立得住馬勺把的冒著熱氣的香噴噴的棒渣粥,願意吃幹的有熱烙糕。
手藝人的規矩,飯桌上師徒之間盡量少說話。因為要提供機會讓師傅與東家交流。況且,徒弟自有徒弟的身份。師傅的粥要徒弟給盛,耿師傅將空碗遞給景生,並用筷子在碗口上半部劃一個圓圈,景生明白“茶七飯八”,師傅要的粥是八成滿。於是景生順粥盆邊沿用馬勺給師傅盛了一個八成滿。不料師傅接過後,卻扣到徒弟碗裏,又用筷子畫了一個圓圈。景生立刻明白了,師傅要的是熱粥,而把溫的留給徒弟,是讓徒弟能從容地吃好,不至幹著急燙嘴。等自己吃過兩碗粥的時候,師傅又把空碗遞過來,這回用筷子在碗的下半部劃一個小圓圈。景生心裏明鏡似的,其實師傅已經吃飽了,再加一點,是在等自己,師傅怕徒弟吃不飽。這一切,都在不言中。耿師傅吃完下炕準備穿鞋的時候,發現鞋早被景生順了過來,耿忠看了自己徒弟一眼。這表明,景生已確定了在耿師傅心中的位置。
景生的位置真是後來者居上。本來嘛,論學曆,景生是高中的苗子,上大學的坯子。是命運的不公平使他幹上了這一行。而景生的八大師兄,最高學曆是小學畢業。像他三師兄,隻上小學二年級,別看識字不多,殺起象棋來,車、馬、炮卻拿不錯。要論基本功,景生也是最紮實的。尤其是釘挑簷、插扉。景生最佩服師傅的斧子活,一次對師傅說:“什麼時候我能趕上您的功夫?”“你會超過我的,不過得有機會練。在私人戶練不出來,誰有那麼多元釘讓你糟蹋。”耿師傅這話剛說過一個月,機會就來了,耿師傅包了農機供應站三十間木匠活兒。這一天,耿師傅悄悄把景生叫到一大片磚垛後邊,指著地上的兩木箱四寸元釘,足有一百斤,四五十根刺槐挑簷。對景生說你把這兩箱釘子都消耗了,功夫就成了。”三天以後,耿師傅再去看的時候,隻見兩箱元釘都空了,刺槐挑簷都變成一根根狼牙棒。再看景生兩隻手,都成了血葫蘆。景生犯了愁,這些狼牙棒怎麼處理呀?耿師傅一努嘴我早選好了,那牆角不有一口廢井嗎?”十年之後,這口廢井竟又勾起這一段軼事。
農機供應站改成農機局,蓋六層辦公樓,這時景生已當上土建工長了。一個三河木匠包工頭找到景生,說黃花鬆木枋子淨是疤痕癤子不好釘釘。讓換白鬆的,不然得加工錢。景生從那個包工頭木匠手裏奪過斧子,“你哪坐的科呀?是木匠嗎?我合著眼都能釘上!”景生說著,“梆!梆!梆!”真閉上雙眼就把釘釘上了。那木匠頭兒見狀知道遇上髙人了,連忙作揖:“得罪!得罪!您手藝真棒!”“真棒?我還存著半井狼牙棒呢!”景生說畢,讓自己的兩個徒弟從廢井中撈出那些狼牙棒。雖元釘已斑斑鏽跡,更愈顯當年豪氣。那個木匠頭怯怯地問:“請問您的師傅貴姓髙名?”景生答畢,那個木匠頭一拍大腿,“哎喲!我早就聽我師爺說過:京東就一個半木匠,魯班祖師爺算一整個木匠,您師傅自稱半個木匠。我求求您,想見見您的師傅,也不枉我學手藝一場。”這時,景生倒有些淒然,“甭說你呀!連我他也不願見了。他全不認我這個徒弟了!”
景生說的,並非虛話。後來耿師傅確實不愛見景生,而且當眾言明,不再承認景生是他徒弟。師徒倆的矛盾,由來已久,並逐漸加深。最後,景生竟將他師傅給“撅了”。
按說景生和他師傅一開始,還說不上是什麼大矛盾,隻是對事情的看法和做法有些不一致。比如說:景生師傅的師傅,也就是耿師傅的第二個師傅,一個閨女遠嫁之後,就剩老兩口。每次木匠活兒,耿忠必帶他師傅,都七十歲出去的人了,隻能給畫畫線,銼銼鋸。又怕碰著他,又怕累著他,吃飯還要請上座。眾徒孫們深了不是淺了也不是。給莊稼主幹活都是按日工,也開一個大工錢。東家其實心裏也不願意,不過礙著耿忠的麵子。眾徒弟都知道老九在師傅心中的位置,有意讓老九跟師傅提這事。景生也發怵,但非己莫屬。一次在景生認為師傅高興的時候提到我師爺今天中午吃小米飯的時候,又噎了一口,東家趕緊說‘喝口水往下送送,別著急,幹活都急不了啦……’”耿忠門簾子臉“呱嗒”就撂下來了,“別說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誰沒有老的時候?有我吃幹的,就有我師傅喝稀的。現在還是我攬作的時候。”景生還能說什麼呢?還有一次,根據縣裏的建築形勢,景生很鄭重地向師傅提議:不能光做日工,要做包工;要購置電鋸、電刨;要接縣裏樓房的工程;要組織建築隊,包工包料。耿師傅聽得一臉茫然,不置可否。最後來了一句,“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