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初,性喜水。嬰兒三天,就要用木盆洗澡。我這個木盆,比普希金‘漁夫和金魚的故事’裏的木盆要古老。現在呢,又用它泡腳足療。你們看,這是汲水用的木桶,木匠單有一個分支,專門做這個,叫箍桶匠。經濟學家創造一個理論,叫短木板理論。”說著,景生指著兩架木犁問小姑娘,“你們知道這是幹什麼用的?”“我們從電視裏看見過,耕地用的。”“嚴格地說,這架叫耠子,播種開溝用的;那架叫犁杖,才是耕地用的。”景生彎下腰,手扶犁把,“小把、犁鏵尖、馱木,三點一線,才能將地壟耕直,用兩端的木楔調節深淺。杜甫詩中‘禾生壟畝無東丙’,並不是木犁的問題。你們想,男人都打仗去了,婦女扶犁,自然歪歪斜斜的了。”毛桃指著一輛鐵瓦車,“這車我都趕過,套蟲爺的大靑驢。”景生說:“蟲爺就趕著大靑驢套著這輛車入社。後來我師傅打的車,是那種帶挎箱的,交公糧能立四麻袋糧食,已上膠皮軲轆了。”
王主編卻說:“你別小看這老牛破車,孔聖人就坐這樣的車和弟子們周遊列國呢?”新華書店李經理指點著,“這是扇車,糧食從上麵倒下去,搖動風扇,把穀糠吹出來,出來就是小米了。再加上步槍,革命就成功了。”毛桃說:“此言不假。我爸爸的二把下插梭盒子槍木套,就是耿師傅給做的。”人們邊走邊談,興趣越來越濃。景生指著一架一架中式木柁,“我們的祖先很聰明,都是木頭做的,盡量不帶‘木’字,這是大柁,這是二柁,這叫抱柁,那叫刮柱。隻有一小塊木頭帶‘木’字,你們誰知在哪兒?”景生的大徒弟連忙搶答:“吉刮柱母榫嵌的那塊木板,托著吉檁,叫‘梯木’。”景生說:“正確,加十分。可我有好多地方不正確,我也做過好多荒唐事。像號柁號檁用A、B、C、D,現在想起來很可笑。其實,槺條的名稱,不隻是一個符號,而是代表它本身在整體中的位置。吉檁、桷檁自不必說,上下今,就是上下襟,如同衣服一樣。形象、準確、科學。”一位報社的女編輯舉起一根圓頭木棒。“請問景總,這是什麼科學?”景生扭頭對王主編說:“這群人裏邊,老兄學問最大,還不收個主編助理?”“這物件叫‘杵’,”王主編進一步解釋,“與石臼相結合,舂米用的。杜甫詩有‘落杵光輝白,除芒籽粒紅’。”眾人嘖嘖稱讚。景生指著一盤石碾,“這叫青龍。”又指一盤石磨,“這叫白虎。木匠給石碾做成碾框,給石磨做成磨杆,才能加工糧食。那時生產隊幹完一天活,還要抱棍子推碾子,社員戲稱‘趕圈集’。
有句罵人的話,‘光屁股推石碾子,你給我一遭一遭的現呢!’”大家都笑起來。“糧食加工出來,那該出食品了。”一位女士提出來。“那當然。”景生對他的二徒弟,現在已是副總,說你看看哪個是壓鉿鉻床子,哪個是擦疙瘩豆的床子。”這位副總在一大片木製坎具中認了半天,最後搖搖頭。還是毛桃說:“這是壓飴鉻床子。用榆皮麵摻細棒子麵和成硬麵筋,放在這個小木筒裏,用壓杆一壓,短麵條就是壓鉿鉻。至於擦疙瘩豆、麵筋是一樣的。”毛桃拿起擦疙瘩豆的床子,放在膝蓋上比劃著。“這樣擦,這樣擦。小時候,我幹媽經常給我做。”雖然毛桃自以為講得很詳盡,但年輕人仍一臉茫然。在兩輛紡車前,人們停住腳步。一位善寫散文的作家指著紡車說:“我上中學時候讀吳伯簫的《記一輛紡車》,那麼多紡車集中在延安的窯洞前,‘沙場秋點兵’,令人神往。”人們邊走邊看邊談,指指點點。像車有:鐵瓦車,挎箱車,排子車,獨輪車,腳踏水車,馱馱車;梯子有:長梯、短梯、囤梯、爬梯、勾梯;至於桑木扁擔,臘杆鍁把,棗木榔頭,驢馱架子,人工背架,真是應有盡有。焦莊戶博物館馬館長高興了:“這都可以放在我們建的新館裏。”庫房的盡頭,竟停著一口棺材,這出乎人們的意料之外,人們都圍過來。景生指著這口棺材說:“這是我指揮新做的,這沒有什麼不吉利的。我有兩個用意。第一,我們的先人一生下來就要用木盆洗澡,吃飯時也用過木碗,木碗掉在地上,摔不壞。有一句俗語:‘摔木碗的脾氣又上來了!’人死了也離不開木頭,自然也離不開木匠。第二,棺材的做法幾近失傳,不能讓其失傳。這是一種技藝,一種文化,它在人類社會存在幾千年。做這個棺材時,我教他們怎樣做羅漢肚,怎樣做‘滾木十三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