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章節十一(1 / 2)

在蟲爺、蟲奶奶的指導下,毛桃戴孝帽穿白袍,披青麻著白鞋,以下則是按輩分見白。就是十幾歲娃子,也賞一條白布褡子腰裏係著,跑來跑去。而女眷呢,從毛桃媳婦開始,帶白箍,簪白綰,披青麻,繃白鞋,就是八九歲的小丫頭片子,也頭頂一圈白箍晃來晃去。在輩分上,從戴的綰子和白鞋的腳後跟一眼就能識別。至於朋交和安不上位的來賓,均是臂纏黑紗,胸佩白花。也不過一頓飯的功夫,月牙村已是“孝”滿天下了。

外麵的一大攤事,自有景旺和景生張羅料理。毛桃已戴滿了孝,怔怔地貼著炕沿站在青磚鋪的地下。炕上已沒有幹媽了,就連幹媽鋪過的被子、褥子、枕頭都堆到二門子南邊一個角落了,隻等出殯時和紙活一塊燒了。幹媽在這個大土炕上,躺了整整三年。現在大炕顯得空蕩蕩的。一個藍花布的包袱,挺顯眼放在大炕的中間。這包袱裏包的是什麼?有什麼秘密?毛桃不知道。幹媽在病重但頭腦仍淸醒時才讓毛桃見到這包袱,並嚴厲囑咐:隻有等她咽氣以後,當著蟲爺、蟲奶奶的麵,才能打開。現在,這個時刻已經到了。

蟲奶奶朝毛桃努了努嘴,示意他將包袱打開。毛桃輕輕地解開並不複雜的結,喚!這一個大包袱裏邊還有三個小包袱。毛桃打開最上麵的那個小包袱,原來包著一條農村女人褲子。斜紋,青士布,大抿襠,寬寬的白褲腰。毛桃提著白褲腰抖落起來,一把王麻子剪刀,“當啷”一聲掉在炕上。一條似乎沒上過身的新褲子,褲襠竟被剪了一條一尺多長的大豁口子。

蟲爺和蟲奶奶幾乎同時以手擊額,“噢!毛桃,你幹媽是褲兜子漏你的幹媽;你是你十媽褲兜子漏的幹兒子!”蟲爺、蟲奶奶這時才細說原委。

年秋,毛桃的爸爸林旭任抗日武裝縣支隊的政委,當時的縣支隊已發展到二百多人,相當於一個營的兵力,配合十三團,在冀東打了幾個好仗。日本鬼子、漢奸、偽軍急眼了,報複、掃蕩;掃蕩、報複。冀東抗日根據地進人最殘酷的階段。

農曆七月十一後半夜,離末伏還有兒天,天氣奇熱。有人一陣緊一陣敲蟲爺家的角門。蟲爺披衣剛一開門,一個人就閃進來,是保長,——後來就成了毛桃的幹爹。保長進門後,趕緊把門關了。到裏屋緊張地和蟲爺、蟲奶奶說:“我家出事了!多一個孩子。”蟲爺問:“誰的孩子?”保長附蟲爺耳朵邊:“我林師弟的。”蟲爺一驚:“什麼?林旭的!”保長說:“你嚷什麼?”隨後就“嗯”一聲,腦瓜就低下來了,搖著頭,唉聲歎氣。蟲爺和蟲奶奶也都深深地吸口氣。前幾天縣城趕大集的時候,西門外城牆掛一顆人頭,告示說是女八路,就是林旭的女人,傳說還撂下一個吃奶的男孩。到昨天,那人頭黑夜竟被人救走了。可這孩子,今夜就來到這兒了。蟲爺說,“快!趕緊到你家,看看孩子!”

保長家就在蟲爺家後院,從東山牆角門進去,後院窗戶黑黑的。進了屋才知道是點著燈,不過窗戶早被保長女人用被單子遮嚴了。一個才幾個月的小子,在保長女人的懷裏靜靜地吮奶。小黑頭發軟軟地披散著,像一個大毛桃長在她的懷裏。在炕上,也才幾個月的丫頭睡得正香。

這回保長真發愁了。對蟲爺、蟲奶奶說:“我當這個保長,你們知道,是那幾個財主都不願當,是欺負我讓我當,我死活不幹;可林師弟找到我說:‘你幹吧。你不幹,也得有別人幹;別人幹,還不如你幹。白天,你給日偽幹亊,夜裏,你給我們幹事。你表哥是聯保主任,你遠房姑夫是縣長,日本人也不會懷疑到你頭上。這兒又是京門臉子,五裏地外就是米家莊炮樓,越這地方越安全。’”蟲爺這時說:“要不,他怎麼把孩子往你這送呢。”保長還是搖頭:“我得想法把這孩子送給別人。別讓這幫兔崽子連我們全家一勺燴了。”這時她女人彎著胳膊,把含著奶頭睡著的小子輕放在炕上的小枕頭上,和小丫頭子並排躺著。小孩子眼睫毛長得真密,睡著了,雙眼眯成了一條黑線。她這才不緊不慢地說:“這孩子,你往哪送?說明了,誰敢要?不挑明了,你知道遇到什麼主兒?他媽跟我歲數年一年二,死得多慘;他爸的腦袋也在褲腰帶上掖著。你跟這孩子他爸在北京寶豐家學緔鞋的時候,是拜了幹把子磕頭弟兄,遇到這事了,他不找你找誰?再說了,日本人這麼禍害咱們,咱豁出命也要給他們林家留一條根。”女人的一番話,決定了這孩子一生的命運。

下邊的事是商量怎麼給孩子一個合法的身份。還是女人心細,蟲奶奶說:“我那雙棒小子和你那丫頭出生相差七天,頭三天我不是扔一個小子嗎?得的是暴病。後半夜就埋到舍家地裏,這事旁人不知道。明天請幾桌客,當成讓我的孩子認你做幹媽,我兩個兒子留個。這麼多年你剛開懷,又縣一個丫頭,爯抱一個小子,也合情合理。咱們是前後院,又是沒出五服的本家,沒有誰會懷疑這孩子。隻能算認幹媽,不能過繼,怕你以後再生兒子有羅列。”蟲奶奶這麼一說,大家都認為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