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二丁字步,挽起袖口,一手叉腰,一手將鍘刀撩起;刀頭早巳係好綁腿、襪罩,戴好套袖;刀尾已將一撲一撲穀草夾著豆秸,連綴成扇形魚尾。於是,隨著刀頭的雙手掐著,小臂帶著,那穀草就像有了生命似的,往揚起的鍘刀片下一送一送的。這時隻聽“嘎噔!嘎噔!嘎噔!嘎噔!”,節奏清晰、幹脆、有力。而且節奏逐漸加快“嘎噔!!嘎噔!!嘎噔!!嘎噔!!”。看刀二,那莊稼漢子青春健美的身子,像蝴蝶一樣,有節奏地上下忽閃著。
太陽從東方剛剛冒嘴,鍘碎的穀草已是小山一樣,金黃的一堆了。這時,一個老媽子探頭喊:“吃飯了!”然後,頭趕緊縮回去了。
四個人在大銅盆裏用熱水洗了臉,用唐布手巾擦了,開始用早飯。一張小方桌,四個小矮凳,竹木筷子,黑窯子草帽子碗。立得住馬勺把的黃玉米淹粥,炒一大碗黃豆芽,一碟鹹菜絲,點幾滴香油,屜子裏盤一圈窩頭。
這三個人那個吃啊,真是風卷殘雲,外邊天寒地凍,這幾個人額頭上都沁出了汗珠?海昌也一下子喝了兩碗粥,真香!海昌問刀二:“你怎麼吃這麼多?”刀二卻說:“我這還不敢多吃呢,怕抹不下腰;這我媽還說我不拿食呢。”
飯後接茬響刀,這時,老東家才露麵。其實,老東家並不算老,也就五十來歲,小羊羔皮襖,戴著狐狸毛護耳,兩隻手在皮襖袖裏互相揣著,慢慢踱過來。“我還在睡夢中呢,一聽刀響,就知道‘快刀劉’來了。”可老東家一看見海昌,就打量起來,“喲!怎麼還請一個撂高的來了。”刀頭忙解釋:“這是我外甥,想跟趟先學學。”老東家一邊打量海昌一邊搖頭:“不像,不像。”海昌拄著三股叉問不像什麼?”“你不像莊稼主的人!”老東家語氣肯定。“那我像什麼?”海昌又問。這時老東家將揣著的手放下來,向快刀幫指點著海昌:“你像——‘三——爺,。”海昌一笑:“我不是三爺,我是二爺。”老東家這時一臉譏笑:“你當我說哪個‘三爺’:買賣鋪的舅爺,莊稼地的少爺,手藝行的姑爺。”“這‘三爺’怎麼啦?”海昌真的頭一回聽說,備感新鮮。“還怎麼啦?”老東家更譏笑了,“買賣鋪的舅爺,他吃得了學徒的苦嗎?莊稼地的少爺,他受得了扛活的累嗎?手藝行的姑爺,他守得了手藝行的規矩嗎?”老東家似乎越說越來氣,指點著海昌像你,個頭倒不矮,長得跟麻秸稈似的;要稱分量呢,杠稱也就一百斤,把你塞巴塞巴一糞箕能裝下;要讓你放羊,你能把羊放丟了;讓你拉墒,騾子得踩你腳;學瓦匠,你上不去腳手架;學木匠呢,你拉不動大鋸;讓你學買賣,早上的爐子你都點不著——十斤木柴要點著七個大眼鐵爐子——你點得著嗎?”緊接著,老東家一把奪過海昌手裏的三股叉,“你這叫幹活呢?裝穀草車——用二股叉那是和叉;裝黃豆撲——用三股叉;翻鬥遍場——用四股叉;幹這活兒——得用六股叉。——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莊稼人。”老東家說完之後,又指著刀頭說這才是莊稼人。你看,他能帶五扇穀草。方圓三十裏,就數‘快刀劉’。要是爭秋拔麥子,你屁都拾不上。得了,大冬天的,你也就是鍋台上的螞蟻——混飯吃得嘍!”老東家說完,還似乎意猶未盡,喊一聲:“李媽,中午加兩個菜,別委屈了這位少爺秧子!”
老東家這一番夾槍帶棒,連損帶挖苦的話,海昌真是第一次承受。也可以說海昌少年得誌,恃才自負,一開始聽時臉紅心熱,繼而怒火中燒,最後卻心氣平和了。他知道這些土財主,最怕兩種人,第一是當官的:能催糧派款;第二是當兵的:敢拉夫搶糧。也最尊重兩種人,一是地多的大財主,那是將來的自己;再就是,做好活兒的莊稼人,因為這些人身上有自己過去的影子,又是今天給他創造財富的人。而海昌今天這號人——四不像,老東家自然看不起。
但海昌一條小計謀,不但使老東家刮目相看,還掙了二鬥棒粒。
就在老東家奚落海昌一番之後,像他太太,又像他姨太太,拽著兩個禿小子過來了。這兩個男孩像是挨肩的,大的有八九歲,小的七八歲,都長著一雙鬥雞眼。像媽又像姨媽的向老東家氣呼呼地說:“你管吧,我管不了啦!我一個煮雞蛋,讓他倆偷吃了,還不認賬,還嘴硬,問誰,誰都說沒吃!”說罷,粉臉紅了,氣鼓鼓地站在一邊,要監督老東家有個斷案結果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