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是髙粱秸門,倒是裏外抹著泥巴,掉泥皮的地方,塞上了棉花套子。窗戶也是髙粱秸插成小八登,沒窗紙的地方塞上一團幹草。土窗台放一個小黑小子油燈,油碗裏是大麻籽油,味道辣辣的。而燈頭撥大了點兒,就往上“突、突”冒黑煙,把黑檁條之間細細的蜘蛛網,都熏得一忽閃一忽閃地直顫悠。
除海昌外,幾個人都喝了燒酒,點著旱煙以後,煙氣裹著酒氣。這時刀頭從鍋裏舀出熱水,輪班開始在大木盆裏燙手。
每天晚上用熱水燙手,是快刀幫的一件重要保養、治療工作。水有多熱,反正海昌手指一伸進木盆裏,馬上“哎喲”一聲,縮了回來,一看手指,快燙成泡了。而這幾個人將手放在木盆裏泡著,談笑自如,如沐春風。
快刀幫將手泡完,這時刀頭打開月牙形一貼乏膏藥,交給海昌:“小老弟,這回請你幫忙了。”海昌不解。於是刀頭教海昌:將乏耷藥在燈頭上烤,用熱膏藥油子燙手上的幹裂口子。
海昌將他們的手拉過來,這是海昌第一次近距離的觀察。這哪是手啊!這是掌啊!幾乎沒有手心,手心已被層層厚繭填滿了。大拇指短粗,分不出關節;其他四個手指是四棱的,且棱角分明,每根手指都看不出有指甲,指甲和粗糙的肉都長在一起了。手背青筋暴突,像光板驢皮爬伏著幾條蚯蚓。手背的顏色鐵黑的,手心的顏色是褐黃的。海昌心裏想:要用這雙手給我搓澡,非得掉一層皮不可;這鐵砂掌要打我一巴掌,我得趴半個月炕。
他們手的拇指、食指、中指及虎口處,都皸裂成小孩嘴似幹口子。所以白天的鍘刀把上,穀草上,常有血痕。隻有到了晚上,才是保養、治療的時候。
海昌的任務,就是將乏膏藥用油燈烤成熱油,滴在他們幹裂口子上。海昌將乏膏藥烤了,自認為熱了,手抖著往快刀劉手指上滴。快刀劉卻說哎呀,要熱的!燙又燙不著你,幹點活皇帝娘娘似的。”海昌這回一狠心,將乏膏藥烤得熱熱的,音藥油閃著亮,刀頭趕緊將手指伸過來,可海昌一害怕,手一抖,一大滴油竟滴在快刀劉的手腕上。疼得刀頭直咧嘴:“你當燙死豬呢!你怎這麼笨呢。”把海昌說得反不敢動了。刀頭卻又央求海昌得了,您修好吧,快燙吧,完了咱還說笑話呢!”海昌慢慢燙準了,滾熱的音藥油子滴進他們手指的幹裂口子上,滴一下,他們“哎喲”嚷一聲,攥一下手,卻喊一聲“好”!
海昌一一給快刀幫用乏音藥油子燙完手後,他們都像孩子一樣,順從地躺下來,把手放進被窩,在熱炕上烘著,開始說笑話了。
刀頭先說:“咱們先猜謎語吧。上坡、下坡個兔子兩窩。”
“捎馬子!”刀頭又說一個“東坑、西坑——倆花子剝蔥。”“剝麻!”刀頭連說兩個,都被幾個人立即猜中,似乎有點掃興。卻捅海昌,“咱讓這小先生來一個。”大家都歡迎。海昌也不推辭,說你們要聽葷的?素的?”
“葷的,葷的。”海昌卻說:“咱來個葷謎素猜:掀開花被窩,伸手往裏摸。掰開兩條腿,就往眼上擱。你們猜,這是什麼?要往素裏猜。”海昌說畢,幾個人大笑,嘰嘰嘎嘎。但猜了半天,海昌都說不對。最後還是海昌說出來這是老頭戴老花鏡:掀開花被窩,是老頭打開眼鏡盒,眼鏡盒裏有一層軟花布嘛;伸手往裏摸,是老頭伸手摸眼鏡;掰開兩條腿,是說老頭把眼鏡腿打開;最後呢,當然得把眼鏡架在鼻梁上,這可不就是往眼上擱嗎?”海昌說畢,又指著這幾個人,“讓你們葷謎素猜,你們不聽。那如何猜得著。”說笑一陣之後,海昌提起他們扛活的事,這些話題是快刀幫的強項。他們說:“地淨場光衣裳破,臨走吃頓壓飴鉻。”海昌問:“此話怎講?”於是,快刀幫都嘲笑他:“扛長活的正月初六上工,這叫過‘破五’,立冬下午下工。你想,地裏該收的收了,該種的種了,地裏收拾淨了;場院的篩、簸、揚、拿的活兒也完了,場院光溜溜的了;可我們落下什麼呢?不過一身破衣裳罷了。立冬那天中午,東家管我們一頓壓飴鉻——散夥!”海昌又問:“像打頭的,一年東家給十二石棒粒呢!”“唉!”這幫人歎口氣,“扛活不用本,越扛越加緊。”海昌又問:“此話又怎講?”這幾個人繼續給海昌解釋:“十二石棒粒,聽著不少,到完秋,揪巴揪巴就沒了。做件褂子,縫條褲子,一家老小的嚼裹兒,有個災有個病的吃藥,大事小情隨個份子,都得從這裏頭出。我們一個扛長活的保東家三四十畝地,得賣多大力氣呀!”快刀幫似乎不願說這些沉重的話題,“得了,得了。跟你說也不過聽蛐蚰叫一樣,反正你也不是扛活的,你也不是雇活的。”
海昌有意將話題引向小日本要占華北的事。沒想到快刀幫們的想法相當簡單:奶奶的,不就是小日本嗎?你有槍,我有刀;我們都窮得掉在井裏掛不住耳朵了,還要我們的命。就跟他們丫頭養的拚命,兔子急了還咬幾口呢!
當快刀幫們鼾聲如雷,鼻息大作以後,海昌睜著兩隻眼,望著窗外繁密的星空,卻毫無睡意。這身邊的三個快刀幫,他們一天千了十個小時,像刀二,每分鍾得磕四十個頭,一個小時要磕二千四百個頭,一天要磕二萬四千個頭,才掙二鬥棒粒。他家十多個像他們這樣做活的,他以前怎從來沒注意過呢?而這種生活,隨著日本人的侵略,也很難繼續了。他覺得從天堂一下子跌到了社會的最底層,他看到了社會一角的真實麵目,也似乎明白了自己所處的真實位置,這一段經曆,影響了他以後的人生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