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造反派把毛桃的爸爸林旭從新疆弄了回來。就在要鬥林旭的頭一天晚上,二先生特地去了造反派頭頭——那個公社食品站宰豬的——禿二家。
二先生開門見山,對禿二說:“聽說你們明天要在我家大院鬥林旭,我知道他是當權派、走資派;我更知道你是革命派、造反派。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嘛。可林旭當年當八路軍打米家莊炮樓的時候,他是不是革命派?那時候他沒走資本主義道路吧?那時候他腿負傷了,我父親用祖傳的音藥救了他。為什麼?他在我爸的眼裏是病人呀。明天你們鬥他,也得按照毛主席的指示,要文鬥,不要武鬥。你們要是在我家把他的腿再弄傷了,我接我爸的班也得救他,因為今天的走資派也是我的病人呀。我也得聽毛主席的話,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我們不能讓小日本看笑話呀:中國人打中國人倒沒人管了。你要把我當保皇派,也把我一勺燴了得了。這樣,你爸的老寒腿,你媽的胸口疼,我也就沒福分再管了。”也許二先生的話真起了點作用,第二天批鬥大會上,這回毛桃爸爸油皮沒蹭,大衣領子豎起來,他把頭縮下去。等開完半天批鬥會,群眾都走光了,禿二低頭一看,喲,走資派打盹眯著了。林旭趕緊把大衣領子放下來,禿二又給豎起來,“別價,睡冒汗別再著了涼——您這才叫政治智慧。”
但毛桃幹媽還是沒逃過這一劫,幾天以後,在向毛主席請罪的時候,毛桃幹媽將“我們都是牛鬼蛇神”錯說成“我們都是牛腿髙粱”。這個宰豬的造反派禿二,一聲冷笑:“還牛腿髙粱?你還當多穗髙粱,搭了馬子髙粱呢!”一腳將毛桃幹媽踹下台去,幸被蟲爺、蟲奶奶,景生、景旺接住。
但似乎真是惡有惡報,而且是現時現報,禿二一腳踹出後,也許因為勁用得過猛,也許腳又碰巧踹上了台上的水泥墩,他來個前趴虎,站不起來了。造反派們將他扶起後,竟站不穩了,低頭一看,這麻煩大了,您猜怎麼著,他的右腳腳後跟衝前了,五個腳趾頭衝後了,俗稱轉腳脖子。
禿二心裏卻暗自慶幸:給了二先生一個人情,沒動毛桃爸爸一個手指頭,要不然,自己真沒臉找二先生看病。
可二先生態度堅決,一口回絕:“你這腳我真看不了,我勸你趕緊到北大醫院骨科找邢大夫。”“邢大夫也不行了,他的腿也斷了。拖著半條傷腿還擦廁所呢。”禿二又補充一句“那廁所擦得真幹淨,用小開刀鏟尿堿片。”
二先生一聽,忙推禿二:“快走,快走。”禿二手把著門框賴著不走,“二叔,二爺,您救救我,我是您大侄,我是您大孫子,我是您病人呀!”二先生態度相當強硬:“你就是叫我二祖宗——也兩個字‘不行’。你給我言青山摞山‘請出’。”說罷,二先生掰開禿二把著門框的右手,用左手一推禿二的後背,二先生的手勁是大了點,況且禿二右腿是病腿——腳後跟衝前,哪裏站得住,失去平衡,往前一撲,“撲通”一聲跌倒,來個嘴啃泥、前趴虎。禿二正好一隻好腳門檻外,一隻病腳門檻裏。說時遲,那時快,隻見二先生飛起右腳,照準禿二病腳,狠狠踢下去,隻聽禿二“媽喲”一聲,躺地下就沒氣了。
等到禿二坐在地上,緩上氣來,低頭一看,用手一摸。咦!腳正過來了。再看二先生,正端著茶杯,用手指彈一下茶葉梗子,剛抿一小口小葉茶。
這時禿二如夢方醒,要給二先生跪下磕頭,二生先趕緊攔住:“男兒膝下有黃金,使不得,使不得,這回您可以繼續革命,接茬造反了。”
禿二滿臉通紅,還堅持要跪。二先生正色說:“有一天你能給毛桃幹媽跪下就好了,給我就免了吧。”後來毛桃給他幹媽出大殯時,禿二路祭時當眾跪倒,其源蓋出於此。
這一天,程悅媳婦來到公社衛生院,找二先生看病。別看公社衛生院離月牙村隻五裏地,可她還真頭一回。其實,公社大院的東邊,煤廠的西邊,獸醫站的前邊,就是公社衛生院。路北鐵柵欄門,一排十一間房,中間是門道,一共三排房。診室就在前排東大間,三間是明著的,三個大夫,分坐在三張桌子前。一個西醫,四十多歲一個瘦瘦的女大夫,穿著白大褂,正在織毛褲的半截腿,她兩眼根本不用看竹竿子,雙手靈巧如飛,毛線團在桌上一抽一抽滾動著;一名老中醫,也占了一張桌子,戴一付黑邊老花鏡,一杯茶,一支煙,一張報紙看半天。二先生是中西醫結合的典範,他也最忙。那時雖不用掛號,人們推門就進,但幾乎所有病人都奔二先生。二先生看病,一般先用聽診器,然後切脈,切完一個腕子後,開始詢問,有時邊詢問邊看看病人舌苔,用手電照照病人眼球,用小槌兒敲敲病人腳背,或張開手,讓病人數數手指頭。然後才開方,或用藥,或針灸,或注射,或按摩。應該說,二先生最拿手的是針灸,他能連續紮二十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