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悅兩口子，每年大年三十的下午，帶點禮物，到二先生家中坐一坐，說會兒話。等娶了兒媳婦，四口人，一起去，連去了三四年，兒子有點煩不唧唧的了，推說同學聚會，有不想去的意思。這時程悅開個家庭會，原原本本的，原汁原味的：將你爺爺如何挨鬥掃街，你爸爸我如何癱在炕上，你媽如何得了纏腰龍，小園裏的菜秧如何被一掃而光，而你剛上髙一，你二爺如何給你湊學費，又如何托人讓我到十一公司，直到現在退休，每個月一百零八元錢。說到動情處，程悅從床底下一個塵封的小箱子裏拿出一個玻璃瓶子，“你們看看，這是什麼？這是敵敵畏。你聞聞，現在跟水一樣，你二爺那天晚上要不來，我就喝敵敵畏了，這事連你媽都不知道，你媽好像看我神情不對，才去公社衛生院找你二爺的。你二爺呢，進咱家一口水都不喝，其實，你二爺什麼也不缺，但咱做人啊，得講良心！
後來，二先生從公社衛生院調到縣中醫院。一大幫患者又追到中醫院。街坊四鄰圖方便，晚上就到二先生家裏去看病。二先生往往自行車剛靠到窗根底下，從玻璃窗往裏一看，嘿，炕上，春凳上，小坐櫃上，巳好多人在等羞。眾人一看二先生回來了，就跟盼救星、盼涼水似的，“二叔來了。”“二爺來了。”
但二嬸子有時也沒好氣，家裏也有小菜園，也有自留地，也養豬雞貓狗，要是三天兩天，個月其程也好說，這是成年到輩呀。二先生依次給病人紮著針，還有人等著。二姉子閑提話：“就說豬圈，早就滿了，生沒功夫起，別人家的糞方早打了，都拉地裏去了。可我們家，還那樣呢，豬圈坑都比豬圈炕還髙了呢。”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大劉河一聲不響出去了。
把別人的病都看完了，二先生找大劉河，“該給他紮針了，這河傻子哪去了？”忙讓二嬸子去找，一會兒，二嬸子進來了，直拍手：“這是怎麼啦？我不過說閑話，這麼會兒的功夫，他把一豬圈糞給扔出來了。”大劉河兩腳豬糞，站在堂屋地下，乍著兩手，臭烘烘，進來不是，不進來也不是。二先生一笑，“你就在堂屋地吧，我給你單開一席，你瞧瞧，我這屋都成豬圈了。”
第二天，大劉河去中醫院藥房窗口拿藥，剛要掏錢，窗口裏邊穿白大褂的姑娘對他說：“嚴大夫交代了，您這付湯藥是四毛五。您有一天工，好像起什麼豬圈，折勞日值四毛六分五，四舍五入，找您二分錢鋼鏰兒您把藥拿好。”
趕上休禮拜的時候，街坊四鄰有個紅白喜事，二先生也去幫忙。在一開始的時候，誰敢勞二先生大駕。支客讓二先生喝水、閑坐，但二先生不但要幹，還要幹最膩歪的活——刷碗筷，洗盤子。
東家和支客都拗不過二先生，隻好讓二先生洗第三遍，但二先生手一沾盤、碗，覺得打滑，就喊：“醋，堿麵，洗滌靈，外加開水的伺候！”所以紅白喜事一經二先生介人，還真沒發生別的。二先生說：“辦事本來是好事，別出別的事。”所以，即使二先生未來，支客發現盤、碗洗得不幹淨，洗碗水都跟羊油似的，也學著二先生口氣：“醋，堿麵，洗滌靈，外加開水的伺候！”
二先生從縣中醫院退休以後，自然淸閑許多。街道、社區、村委會，診所、醫療中心遍地開花，但還是有人找二先生看病。
這天於勝來了。二先生一見他這模樣，問：“你這乙肝不是免費治療了嗎？”於勝一臉懊惱：“別提了，什麼免費，什麼中國華佗醫學會，什麼扁鵲肝病研究所，全是騙人的。我吃他們專家的藥，六個療程，八千多元都填進去了，我怎麼覺著不管事呢，您給我號號脈吧。”
二先生一邊給於勝切脈一邊說他們看病是撒傳單，大廣播，搞集會，大抽血，免費免費，其實更貴。”二先生給他切完脈，又看看舌苔，翻翻他眼皮說：“你這病花了八千多元，還不錯，也沒好，也沒壞。我現在就給你開一個方子，先吃他十二劑，我隔兩天再給你紮一次針。”說畢，二先生開了藥方：藿香g法半夏g厚樸g蒼術g陳皮g川棟g兀胡g茵陳g板藍根g車前子g(布包）
於勝看了看，說：“您原來給我開的方子，分量都是幾錢幾錢的，現在都是幾克幾克了。”二先生一笑，“這叫與時俱進。”
兩個月後，於勝興衝衝來找二先生，“二叔，您看我現在麵模咋樣？我剛從區醫院檢查回來，不能說好，由大三陽轉為小三陽，連主治醫師都納悶了。要說也是兩個專家給我看的，怎麼就不管事呢？”二先生這才給他分析：“他們為的是賣藥。急氣傷肝，憂思傷脾，你為什麼傷肝了呢？你那二小子進了尼子河看守所，你急不急？你托人花了好幾萬，沒管事，你氣不氣？我知道你病源，用湯藥治其內，用針灸攻其外，如何能不見效？他們是這樣辨證施治嗎？”於勝聽罷，連連點頭。又說：“您猜吃您的藥花多少錢？”二先生說：“不知道。”於勝伸出兩個指頭，“才二百多。”二先生說那是二百五。”於勝說：“您又罵我，我還真是個二百五。八千多元，等於打水漂了。”二先生這回卻神情嚴肅地說：“你還得認便宜。月南村的雒二爺，都肝硬化了，那專家還說能保好，結果花了一萬多元，結果怎樣？再過幾天，他兒子該給他辦一周年了。當醫生的，要‘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可現在有些專家，也不知道真專家、假專家，是‘隻管掙錢，不管人命’。這幫人往輕了說，是剪徑賊，往重了說，是殺人犯，像乙肝，算傳染病，衛生部早有文件，不準他們這麼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