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村一九四八年農曆十一月初八解放,一九五〇年上邊又提出新農村建設,一種新的生活展現在鳳芝麵前。高蹺會、小車會,跑驢會、什不閑、秧歌隊、腰鼓隊相當活躍,但鳳芝參加了識字班。
識字班分初級班和髙級班。鳳芝當然上高級班,並當了高級班的班長。高級班還有一個任務,就是當初級班的老師。鳳芝有繼母教三年多的基礎,是學生中的佼佼者。
上課都是利用晚上時間,在東關帝廟小學校大殿裏進行。鳳芝家離學校也就有一百多步遠,每天晚上,鳳芝總是先到學校,將汽燈添好油,將罩子擦幹淨,打足氣,將撚子調節適度,擦燃火柴一點,隻聽“撲”的一聲,汽燈就著了,雪亮雪亮地,掛在大殿的房梁上。這時你看吧,從月牙村前街,後坡,何家巷,東下坡,各條街道上遊來了點點燈火,那是上夜校的人們。以婦女居多,很多還是抱著孩子的。
那年鳳芝才十七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齡。大先生(月牙村中心小學校長)看出鳳芝是個好苗子,對鳳芝說:“我想給你報名,去縣‘簡師’學習半年,回來就教小學一年級。”鳳芝當然髙興,但緊接著搖頭,“我公爹肯定不讓我去。”“那你自己先跟你公爹說。”大先生說,“我也知道你公爹的脾氣——老八板。”鳳芝還是搖搖頭,“我不敢。”大先生歎口氣,“那我去試試。”
其實,根本不用試,大先生跟鳳芝公爹一提這事,這個老莊稼把式馬上吐出兩個字:“沒門”。緊接著,連珠炮似的,向大先生思出了一係列問題:鳳芝去“簡師”學習,一個月給多少小米?回來以後當小孩王,一個月又掙多少小米?鳳芝走了,早晨誰給我們一大家子人熬粥?中午誰往大圈地給我們送飯?耠地時誰給獨眼騾子拉墒?晚上誰給我們一家人做鞋鞋腳腳?鳳芝是我們家的莊稼媳婦,這讓她晚上認幾個字就不錯了。老話說——出攤就是賣的,上了頭就是媳婦u鳳芝公爹又進一步逼問大先生:怎麼?要給我們拆家來麼?
甭說大先生招架不住,就是二先生也知道鳳芝公爹莊稼人脾氣——“死鑿”。二先生的姐姐出嫁到北京,是魯德的大媒,魯德托她給鳳芝找個工作幹,工作很快找好了,在電車上f票。此事鳳芝還不敢跟公爹說,而魯德也不便說,最後還是二^生膩著頭皮和鳳芝公爹說了。
鳳芝公爹臉硬,剛一聽懂二先生的意思,臉色就沉下來了,“甭說電車賣票,就是開電車也不行,除非鳳芝和我那小子離婚。要說離婚正時興,‘劉巧兒’找‘趙柱兒’,咱村不就好幾起了嗎。”鳳芝公爹又逼近二先生,“你是不是要給拆這門婚哪?”
鳳芝公爹在莊稼人裏邊,應該算能人。十七歲,就登牲口市買賣大牲口,不掀牲口尾巴,就知公母;一掰開大牲口的嘴,就知道這牲口幾歲口。“七圓八扁六四方”。凡七歲口的牲口,槽牙是圓的;凡八歲口的牲口,槽牙是扁的;凡六歲口的牲口,槽牙是方的。他用手指一摸,就知道這頭牲口槽牙是否被人工鑽過。莊稼人的活兒,篩、簸、揚、拿,提梁下種,他樣樣在行,是標準的莊稼人。他還會廚子手藝,農閑時,用包袱皮裹著炒勺,跟棚杆鋪跑大棚,每天能掙二鬥棒子粒,還能弄幾個湯錢。
對鳳芝這個兒媳,他內心覺得極為稱心和敬重。他這樣苛刻的人,竟挑不出鳳芝一點毛病。他知道鳳芝一天幹的活,就是一個大老爺們兒也未必拿得下來。就拿麥秋來說,早晨還是滿天星鬥的時候,“驢駒”鳥一叫,鳳芝就起來了,先往灶裏添上柴火,點著,然後一瓢一瓢往九仞鍋裏添水,往灶膛裏塞上玉米骨,火著它的,這時她收拾裏屋;裏屋收拾完了,收拾外屋;收拾完外屋,給獨眼騾子添一回草;這時鍋水響了,她開始下玉米渣,等一放人堿麵,就離不開人了,得用木把鐵鏟子來回攪動,不然粥一“瓦”鍋底,該糊了。一看粥黏乎了,就不添柴火了,這時東方剛挑哨——出現了魚肚白。鳳芝估摸疋房東屋的爺公、奶奶婆這時也不用地盆了,西屋公公、婆婆這時也該醒了,這時才從小窗戶伸進手去,拉開正房堂屋的門閂棍,將堂屋門慢慢打開,先奔東屋,端出尿盆,又去西屋,端出尿盆,鳳芝穿軟底布鞋,所以都是悄無聲息,怕驚動兩輩老人休息。其實,那時公公、婆婆並不老,才四十多歲,但老輩子傳下規矩,尿盆必須由兒媳婦來拿,並非公婆拿不動,這象征一種身份和權威。然後她用竹掃帚掃院子,在葫蘆棚下放好地飯桌,擺好小板発。桌子上放一摞黑窯子碗,一大把竹筷子,又從菜園裏挖了小蔥,擗了萵苣菜葉,洗幹淨了,放在屜子裏;又從醬缸裏酉出黃醬,連同點幾滴香油的鹹菜絲,都擺在飯桌上。然後從鍋裏往大瓦盆裏淘粥,得讓熱粥涼一涼,不然搭套幹活的人來,會吃不到嘴裏的。又端來一小笸籮窩頭,算是幹的,這一切都就緒的時候,搭套的莊稼漢子來了,這時,天才蒙蒙亮,東方剛顯出一抹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