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饑餓麵前,一九六一年六月份,惠民先生病倒了。自五九年始,社員從生產隊食堂隻能領到菜團子、青菜湯和“三熟窩頭”。何謂“三熟窩頭”就是將摻野菜的玉米麵窩頭,用蒸鍋籠屜反複蒸三次,使其充足吸收水分,體積膨脹,顯得多一些。吃起來,沒有咬勁,口裏軟軟的、粘粘的,當時覺得有些飽了,—會又餓了。就是這樣,每人每天才合八兩糧食。每天元之從食堂領來三熟窩頭,魯德還要進行再次加工,又摻進一些野菜,熬了熬,變成了菜粥,莊稼人稱為“小豆腐”。就是這樣,也是每人一份。當時隻有四份:惠民先生、魯德、元之、升之,太之正在牛山讀高中。
惠民先生吃完自己的一份後,看著二兒子元之吃。當時屋裏隻有父子兩人,惠民先生忍不住向兒子伸出手,意思是再從兒子的嘴裏分一點給自己。元之趕緊把自己正吃的飯碗向父親推過去,惠民先生剛要接,可門簾一挑,魯德進來了。見到此情此景,平靜地但數落丈夫惠民道:“你怎能這樣呢?孩子念書跑校,半大小子克郎豬,正是吃飯長個的時候。你在家呆著,餓一點兒不行嗎?”惠民先生的手,此時伸出不是,縮回也不是,這隻手就這樣在空蕩蕩的飯桌上,菜粥碗的上空,凝固似的停住了。但最後還是悻悻地將手縮回去了。魯德見狀,將自己的一份飯推到丈夫麵前,無聲地戴好頭巾,掀門簾出去,從水缸裏舀出一瓢涼水,喝了扛起鐵鍁上工去了。
這一幕情景,深深地印在元之的心裏,多少年後,每想到此,都熱淚盈眶。
惠民先生得的是半身不遂,半邊身子躺在土炕上,翻身不得。每天早上出工之前,魯德先喂丈夫,然後給他翻一下身。中午回來,先去食堂領飯,然後回來再喂惠民先生,爾後再收拾他身下的東西。惠民身下墊的是沙土麵,細細的,元之用麵口袋從五大塊地下坎背來,在陽光下曬一曬。臨走時,魯德再給惠民先生翻一次身。
當時太之在牛山讀髙中,是住校的;元之在河南村中學讀初中,中午拿幹糧不回來,是跑校的;升之在本村讀小學。魯德必須要天天出工,所以家裏隻扔下偏癱的惠民先生,自己又不能翻身。他魁梧的身軀在小土炕上又伸不開腳,隻能兩眼望著沒有頂棚的屋頂,數一數花架的根數,看一隻蜘蛛在細細地、慢慢地結網。
這一天,魯德臨走的時候,惠民用一隻手比劃著,嘴張了張,淚水流下來。魯德明白,丈夫惠民不願自己出工,好陪陪他。魯德附耳對丈夫說:“那可不行,不出工幹活兒,食堂不賣飯,全家人都會挨餓的。”但惠民先生伸出一個指頭,魯德明白,丈夫惠民隻要求一天。魯德歎口氣:“好吧,就陪你一天。也該好好給你擦擦身子了,你後背都硌壞了,露白骨頭,掉渣了。,’
但魯德隻下來半天,中午再到食堂買飯時,管理員告知:隊長有話,不賣你飯。缺勤半天,停飯一頓。魯德急了,拿了空飯盆找隊長。隊長兩手一攤,“這是大隊的規定,我不能違反。要賣你飯,得有大隊長鄭懷的條子。”魯德無奈,又拿著空飯盆到前街大槐樹下找大隊長鄭懷。大隊長聽完魯德申述,非常通情達理,馬上寫了一張二指寬的紙條。魯德像捧了聖旨一樣,又見隊長,又找管理員。最後,管理員一臉歉意,“真對不起,隻剩下窩頭渣了。”
惠民先生終於未能熬過三年困難時期的最後一年,一九六—年農曆九月二十三,與世長辭,虛歲時年六十三歲。當時魯德四十六歲,鳳芝三十一歲,太之二十歲,元之十六歲,升之十二歲。
三十一歲的鳳芝遵照父親遺囑,擔當起料理父親後事的重任。給父親備棺木,門吹棺罩。魯德卻對鳳芝說:“你對得起你爸爸了,躺炕上三個多月,你請二先生給紮針,從同仁堂買大活絡丹,給貼淨麵的棒子麵餑餑。後事呢,你就不要聽你爸爸的,人,死了死了。”鳳芝安慰繼母說:“這些事都交給我了,您就甭管了。有我三個弟弟,您就打起精神過日子吧。”
魯德確實打起了精神過日子。一九六二年,形勢就好轉了。食堂解散了,上邊又糾正“一平二調”的錯誤,魯德一家又搬回村西頭場院邊的三間土房,生產隊放的十三棵樹,補償了魯德二十一塊錢。可以多養幾隻母雞,可以種點青菜,可以開點“十邊”地,又有了自留地。這一年魯德家有一個大變化,長子太之於牛山高中畢業,考上了天津南開大學;次子元之初中畢業,回家幹活了。在貫徹農村“六十條”的形勢下,農村慢慢地又恢複了生機。
首先要解決的,是吃飽肚子問題。在三年困難時期,魯德家和當時所有農民一樣,凡是能往嘴裏吃的,往肚裏填的,都嚐到了。楊芽柳芽榆錢,桑樹葉子,棗樹葉子,洋槐樹葉子,臭椿樹葉子;地裏的野菜:人英菜、澇澇菜、曲麻菜、水筋菜、婆婆丁、掃帚苗、豬毛菜、刺菜、醋不溜、水沒花、小燕菜、萬根草。薅苗的時候,將嫩棉花秧、芝麻秧帶回家,用水煮了吃。最難吃的是棉花秧,吃到口裏,又澀又粘。最好吃的是小燕菜的白根,別看細得和線一樣,但上鍋一蒸,吃到口裏麵麵的,有如後來拔絲山藥的味道。馬齒莧用開水一焯,半生不熟吃最好,若是蒸熟了,跟粘魚凍一樣。臭椿樹葉子煮熟之後,須泡三四天,換七、八次涼水拔了,臭味才漸漸消失。澇澇菜硝大,更要用清水多泡幾天。最慘的是冬天,真沒的可吃了。大隊長鄭懷眼睛盯住幹玉米秸:既然玉米鑽心蟲能以玉米秸為食,且吃得全身肥嘟嘟、身體滾圓滾圓的,想必人也能以此為食。於是,先和自己媳婦試驗,先將玉米秸稈剝下外皮,隻用其瓤。用石碾軋碎,摻點粉渣,玉米麵蒸窩頭——嘿,還真行,竟一下子推廣開來,但終不過是黃鼠狼逮雞毛——填肚子而已。所以,當時農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吃上一頓不摻野菜的淨麵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