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倫和太之是三年的同窗好友,田倫的性格有些固執,太之是知道的,但沒有想到,田倫竟固執到不填高考誌願的程度。
高中畢業證書一拿到手,田倫就卷鋪蓋回家了。為什麼,要吃飽肚子。回到北大營農村老家,能吃飽肚子。再上學呢,怕再挨餓,田倫真是給餓怕了。
太之急急走到他老家——北大營村去找——並拿來了誌願書。田倫正在吃午飯,棒子麵餑餑熬扁豆角鍋香,田倫吃得也正香。一聽說太之讓他回學校填髙考誌願,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似的,“我填它幹嗎?這三年把我餓撅撅了。”緊接著,他拍拍自己圓鼓鼓的肚皮,向太之顯示說:“你看看我現在的肚子,跟蟈蟈似的。”又屈起右胳臂,“你看,這肌肉疙瘩淨是棱。”他怕說服不了太之,又抄起立在門樓邊的鋤杠,然後做了一個耪地的姿勢,“當我鎊地耪到頭,鑽出青紗帳,縱身往潮白河水裏~跳,再仰天長嘯,嗨,我這才體會到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詩句——‘極目楚天舒’。”
太之等田倫抒發完感情,冷冷問他:“那你念了三年高中,英語比我還好,就為了今日掄大鋤耪大地?”“當然不是。”田倫忙解釋說:“我當然還要考大學的。”太之沒弄懂他的意思,不解地問:“你何時去考?”“明年。”田倫振振有詞,“我鍛煉一年,就如打拳有屈有伸一樣,肚子吃飽了,身體練好了,明年再考一樣的。”“不一樣!”太之一下打斷他的話,“你當大學為你們家開的呢。”太之進一步給田倫分析今年考,你是應屆畢業生;明年考,你是社會青年,能一樣嗎?再說,你爸你媽同意嗎?”田倫仍固執,“你知道,我爸我媽都在承德。就是在家,他們也做不了我的主。”太之聽罷,氣得衝田倫喊:“你真是——”“我真是什麼?”“混蛋!”罵完這句,太之氣衝衝掉頭走了。
但太之並未放棄,給在承德的田倫父親寫了一封掛號信,將詳情告之。爾後接到其父親來信,信中很是無奈,說我兒子的脾氣我知道,我勸過了,也沒用。謝謝你的關心。
第二年,田倫真去考了,果然不出太之所料,未能考上。後來在胡家營公社當上了拖拉機手,又轉回村,當了幾年大隊長,又當了幾年村書記。每次老冋學聚會,田倫總向太之負荊請罪我那陣真犯混了。”並將未能上大學,作為自己終生的遺憾。
髙考的時候,太之和另一個好同學幾乎打一架。
這個同學長得肌骨瘦瘦,個頭也不髙,腦瓜卻極聰明,叫蔣營。同學們都管他叫《七俠五義》裏的會使三棱峨嵋刺的翻江鼠蔣平。
髙考之前,先要體檢,其中一項是稱體重。稱體重要脫光衣服,一絲不掛。太之體型壯碩,自然沒有問題。他把目光投向蔣營,見他瘦得像包著兩層皮的克郎豬一樣,有些擔心他的體重過不了關。於是附蔣營耳曰你先把衣服穿上,到那個房間去稱一稱,心裏好有底。”
蔣營明白,迅速穿好衣服,到另一個房間上磅一稱,正好九十斤。太之說:“不成,脫了衣服肯定不夠,得想想辦法。”蔣營說:“想什麼辦法呢?”太之略一思索,“你到外邊門口等我。”一會兒功夫,太之提著半書包西紅柿,掏出一個遞給蔣營:“吃。”剛吃完一個,太之又遞過一個:“吃。”當蔣營吃完第四個西紅柿時,太之將最後一個西紅柿又遞過來了。蔣營搖搖頭:“我求你了,我‘裏帶’全要崩了。”太之卻又舀來一大勺子涼水,逼他喝下去,蔣營哪裏肯喝。太之卻揚起巴掌,“你喝不喝?不喝我抽你!”蔣營兩眼膽怯望著太之揚起的大巴掌,邊接過水勺子,“我喝還不成嗎。”太之等蔣營把水喝完了,又抱起蔣營掂了掂:“這回差不多了。”
結果一稱體重,蔣營真夠了分量。那位醫生剛要往體重合格一欄打對勾,手卻又停下了,有點疑惑地看著蔣營的肚子,“這肚子——”太之靈機一動,趕緊向醫生解釋:“這是草包肚子。”醫生“撲哧”一笑,手裏的筆“刷”地一下,對勾就打完了。
這一個對勾,幾乎決定了蔣營一生的命運。後來他考上了複旦大學西語係,學的是西班牙語。雖說是小語種,卻很吃香,畢業後沒幾年,就當上了中國駐拉美一個國家使館的商務參讚。
現在年年老同學聚會,隻要蔣營一進門,太之就大呼草包肚子先生來也!”蔣營必長揖拱手老朽就是草包肚子先生。”爾後卻唏噓人哪,命運就差那麼一點兒。當初若不是太之用大巴掌要扇我,我何有今日?可太之又為什麼呢?那時人和人之間的感情,真是,真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啦,一位知名的外交官,一個勁擦眼鏡。
太之懷揣著錄取通知書,邁開兩條腿,步行二百四十裏地,兩天半,走進了天津南開大學這所髙等學府。
太之聽的第一堂課,是李霽野先生講的。
太之讀《魯迅全集》時,就知道李霽野先生青年時代和魯迅先生有書信頻頻往來,並是中國文人中第一個翻譯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心儀已久,如今麵聆教誨,其心情興奮,可想而知。
李霽野先生已年近六旬,卻華發朱顏,說話聲音洪亮,充滿容智。他給同學們講了這樣一個故亊:從前,有一個書生,在家閉門讀書,卻苦於臭蟲太多。床上地下,犄角旮旯,被褥衣褲,臭蟲無所不在。書生無奈,隻好登門向老師請教。老師聽罷學生的敘述,隻是微微一笑,遞給這位學生一個紙包,說內藏靈丹妙藥。書生回家於燈下展開,隻見剝一層還有一層,再剝一層卻還有一層,這樣層層剝開,到了最後,剝出一個紙條。哪有何靈丹妙藥,卻隻有老師寫的一個字:捉!書生這才明白,對付臭蟲的唯一辦法就是.?捉!這就好比做學問,學問多不多?多!人生有涯,而學也無涯。對學問的唯一辦法,就是:做,也就是: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