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太之和常爾英雙雙出現在舒老師麵前，舒老師顯得異常激動，他幾次摘下紅邊眼鏡擦拭。在自己學生麵前，他顯得拘謹、謙卑和自慚形穢。一時竟忘了讓學生坐下、喝水，還不斷重複地說：“我要好好改造思想，好好改造思想；我毒害了你們，毒害了你們；我承認錯誤，承認錯誤；你們也要好好改造思想，好好改造思想；你們要跟黨走，永遠跟黨走。”
還是女孩子心細。常爾英問舒老師：“您怎麼換眼鏡了？原來是金邊的，現在是紅邊的？”舒老師連忙點頭是，是。金邊代表資產階級，紅邊代表無產階級，我要向無產階級靠攏。”
那天，太之和常爾英在舒老師家吃的飯。是常爾英做的飯——擀麵條，炸醬麵。結果，舒老師吃得比他倆都多。一邊吃一邊誇：“好香，好香，好久沒吃這麼香的麵條了。”太之聽了，有點好笑。不就是炸醬麵嘛，還沒我媽做的好吃呢。我媽和的麵，加了鹽和堿；切出的麵條，那叫“一窩絲”。像這位常班長切的麵條，跟褲腰帶似的，麵唧唧的，還說好吃？但常爾英聽了舒老師的誇獎，眼睛卻潮潮的。
在回家的路上，兩個人雖並排而行，但都沒有什麼說話的興致。直到看見月牙村的大槐樹要分手了，常爾英又像自言自語，又像對太之說：“我還以為舒老師早結婚了——他長得真老。”太之側過頭，眯起眼睛，盯住班長，迷惑地問：“他老嗎？不過有幾天沒刮胡子罷了。再說了，舒老師長得老又怎樣？不老又怎樣？再說，老與不老，與你何幹？”緊接著，太之提醒常爾英：“咱要記住舒老師的話：好好改造思想，永遠跟黨走。”
太之真聽了舒老師的話，“好好改造思想”。打消了成名成家的念頭;太之緊緊“跟黨走”了。那時全黨號召除四害、講衛生，學生也有任務。夜半時節，太之讓元之幫自己，去生產隊牲口棚用手電筒照麻雀，元之用三節電池的手電筒強光罩住窩裏的麻雀，太之穩穩去抓，一抓一準。也有不準的時候，騾馬踢咬，麻雀“撲、撲”驚飛。滿牲口棚煙塵掉灰，弄得哥倆滿頭滿臉，到燈光明亮處相視而笑。又用夾子打耗子，然後將耗子尾巴剁下，包在報紙裏。第二天連同串成一串的麻雀，送到班主任麵前登記報賬。所以，太之當上了三好學生，並參加了國慶節天安門遊行。回來後，太之寫了作文，題目是：“祖國啊，您真偉大！”
太之於李後橋初中畢業時，填的誌願是牛山髙中，是北京市重點中學，結采考中。而班長常爾英卻填了誌願“中師”，這真是屈才，大馬拉小車，殺豬用牛刀。誌願初填，班主任、教導主任，甚至校長都來做常爾英的工作。讓其改誌願，說這是一個人一輩子的大事。但常爾英堅持不改，隻是說家庭困難，又想當老師。太之自作多情，找到常爾英，慷慨陳詞，訴說利害。沒想到這位同鄉、同學、女班長扔給他一句話：“你這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結果呢，太之上了牛山高中；常爾英上了楊鎮“中師”。三年以後，太之考上了天津南開大學，學製五年。常爾英呢，三年以後，先教小學五年級，後教初中。常爾英畢業當年，就有一個驚世駭俗的驚人之舉——與大她六歲的舒老師結了婚，這才揭開常爾英不考高中的謎底。而當時的舒老師，正在生產隊趕牛車，一天掙婦女分一八分。
說到這裏，還有一個小故事。初時常爾英的婚事，不但父母不同意，就是整個常氏家族都用各種方式抗議。常爾英一發狠，說：“我就納了悶了，是我嫁人，是我嫁給我喜歡的舒老師，爾等為何如喪考妣？是不是出條人命你們心裏才舒坦？”直到常爾英和舒老師有了第一個孩子，三口子才一齊到常爾英娘家來。席間，嶽母和舒老師沒話找話說：“大姑爺，您一天掙幾分？”這讓舒老師很不好回答。因為頭等男勞力掙十分，二等男勞力掙九分，婦女勞力頭等掙八分，而舒老師趕牛車、看雞、看蘿卜、看水渠、看場院，就掙八分，已經算優待了。但初到嶽母家，又當著其本家陪客，覺得說一個男人掙婦女分很沒麵子，見嶽母還等自己回答，趕緊夾一口菜，含含糊糊地回答：“勞力分。”同桌的陪客，常爾英的叔叔似乎對舒老師的回答也不太滿意，緊跟了一句，“勞力分？是大男勞力分還是小腳婦女勞力分？”嶽母也說：“是什麼勞力分？”舒老師臉紅了，有點不耐煩，“勞力分，勞力分，勞力分就是勞力分嘛！”常爾英見狀一笑，挺坦然地對母親說：“媽，您就別問了——他掙的是婦女勞力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