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章節四十一(2 / 2)

直到二十一年以後,舒老師才重出江湖,重操舊業,於職教中心任教。七十歲後出了兩本散文集,評論界評曰:有五四遺風。

現在,太之和舒老師、常爾英若相遇於人民公園,太之先叫“舒老師”,爾後卻對常爾英說:“我是稱你師姐呢?還是稱您師娘呢?要稱你師姐,您其實是我師娘;若稱您師娘,你其實是我師姐。”常爾英已是六十七歲了,早退休了。滿頭白發,麵色很好。很得體地回答太之:“當著舒老師的麵,你得叫我師娘,論街坊輩,你得管我叫姑;不當著舒老師的麵,你得叫我師姐,因為我比你大,還當過你的班長。再說了,咱村有風俗:先叫後不改。”

當時的牛山中學校長姓毛,同學都叫他毛校長,他是個老紅軍,據說他的入黨介紹人是中央幹部劉寧一。劉寧一,可赫赫有名,他當過中華全國總工會的主席。稍後則是王校長,打遊擊出身,據說身上有不少子彈給留下的傷疤。

兩個校長的兩件事,給太之和同學們印象最深。

太之是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二年上的牛山高中,正是我們的共和國三年困難時期。家在農村的學生,放假時可以在家吃,飯票就可以節省下來。另外,家裏也可以補貼一些。太之在一個學期開學的時候,元之趕著小毛驢送哥哥,驢背上馱著口袋,裏邊裝著蒸白薯和玉米餅子。

但毛校長似乎沒有這樣的便利條件。他也和其他老師一樣,也和全體同學一樣,都到食堂窗口排隊買飯。一次毛校長發現,同樣多的飯票,自己的飯要比同學們多一點兒。此時,他這位當過紅軍的校長,堅持讓賣飯的炊事員減掉這一點兒,平靜但嚴厲地批評了這位炊事員同誌在饑餓麵前,校長和同學們是平等的。”這位受到批評的炊事員,滿臉愧疚,眼含熱淚,和在場的老師、同學們目送毛校長,端著飯盆,搖搖晃晃地走出食堂大門。這個老紅軍瘦削、因饑餓而搖晃的背影,太之一生都揮之不去。

王校長一次給學生們講話,“土”得掉渣:“同學們,你們是農民的兒子,莊稼人的孫子。以後你們要上大學,你們知道幾個農民供一個大學生嗎?”王校長沒等同學們回答,這時伸出右手五指,“五個。就是說,五個農民種地,從春到秋,一個汗珠摔成八瓣,種出小米、棒子粒、白薯、髙粱、棉花,來供應一個大學生。以後你們長能耐了,有出息了,當上了工程師,當了科學家,當了大官,也不能當農民的爺爺,不能當農民的祖宗,不能擺譜。還要繼續當農民的兒子,還要繼續當莊稼人的孫子。為了將來當好農民的兒子,莊稼人的孫子,所以,現在要好好學習。不然,你們首先對不起供養你們的農民,你們等於白吃了莊稼人生產的小米和白薯。你們要不好好學習,從我這兒說,就兩個字——不可以。我再說一遍,就兩個字——不可以。”

“不可以。”是三個字,並非兩個字?但同學們笑談之後,卻領會了其中人生的重大意義。

牛山高中這三年,真是“苦讀”的三年。畢業填卨考誌願時,太之填什麼好呢?

按照太之的本意,他想填北大中文係和人大新聞係,自己有些拿不準,就此事請教他的語文老師——陳老師。

陳老師很誠懇,也很謹慎,他屬於在職降薪學校內部控製“中右”的右派,卻很有責任感。他沒有正麵回答太之的問題,而委婉地從側麵提示:北大中文係是作家的搖籃,你不是從初中就想當作家嗎?後來聽說受了舒老師的影響,又不想當了;人大新聞係是記者的搖籃,但政治條件要求高。你出身雖是貧農,但你父親當過舊軍官,這對你以後分配是否有影響?當然了,黨的政策是重在政治表現。其實,我不知你考慮過天津南開大學外文係沒有,多掌握一門外語就等於多打開一個知識的窗口,就多一些可讀的書籍。馬克思,不是掌握六七門外語嗎?

太之聽懂了陳老師的意思,第一誌願就填了天津南開大學外文係,結果還真被錄取了。

因為填誌願,太之和一個要好的朋友吵了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