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章節四十三(2 / 3)

戰爭進人相持階段,形成一種膠著狀態,這裏的黎明靜悄悄。樓上堡壘中竟傳出新生嬰兒的啼哭。這也難怪,同一戰壕的異性戰友,並肩戰鬥,日夜堅守,耳鬂廝磨,難免日久生情。這回樓下的反對派自然會抓住這題材大做文章,每天定期用高音喇叭往上喊話:“我們出於革命的人道主義向你們年輕的未婚母親建議,此時已八點五十分——該給孩子喂奶了!”樓上先是沉默,不過很快做出答複:“此事不用你們操心,我們革命造反派——後繼有人。敬祝你們——斷子絕孫!”

當時,就太之看到的來說,隻不過是九牛一毛,以推論當時全國,此情景更不過是冰山一角。這一切的一切,年輕的太之看在眼裏,彷徨、疑惑、悲哀,對太之的震撼,終其一生。

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時,太之也想緊跟偉大領袖的戰略部署,當造反派,但不夠條件。太之有點不服氣,找到最先造反的哲學係小瘦孩子衛東彪,這衛東彪就是衛華,他先改名衛東,後又加一個彪字。衛東彪還行,念故交在司令部裏接見了太之,他聽懂了太之的意思後闡述自己的觀點:“你的本人成分是學生,你家庭成分是貧農。但是——你父親——我們有文件,你看啊,偽、軍、政、警、憲——偽,偽軍,班長以上,你父親當過連長;軍,軍隊,排長以上,你父親當過營長;政,政權,保長以上,你父親當過鄉長;警,警察,你父親當過所長;憲,憲兵以上,你父親當過督察。你自己說,你能當造反派嗎?你父親已於一九六一年去世,民憤不大,我們黨和政府又早有結論,你又是屬於可以教育好子女,不然的話,革命也會革到你頭上的。”太之聽後,後脊梁骨直胃涼氣,“這瘦孩子對我父親的曆史,怎比我還門清呢。”還不錯,衛東彪往門外送太之時安慰說:“你人很正直,又有才,文筆好。看革命形勢發展需要嘛,條件成熟了,發展你當‘紅外圍’。”太之不解:“何為‘紅外圍’?”衛東彪耐心給太之解釋,“就是我紅衛兵造反司令部的外圍組織。打個比方,就是共青團和共產黨的關係”

太之當造反派不成,看到那些自己原來敬仰的領導、教授被點名、批判,心中同情,又想當“保皇派”,但其組織頭頭問太之:“你是黨員嗎?”“不是。”“你是學生會幹部嗎?”“不是。”“你是‘紅五類’嗎?”“不是。”那個頭頭見太之連回答三個不是,明確告知:“你當不了保皇派。”太之問:“我能當什麼派?”那位頭頭說:“你先當‘逍遙派’吧。”

“逍遙派”,顧名思義,是既不造反,又不保皇,逍遙自在的意思。但沒有多久,造反派和保皇派都發出信息:不能讓“逍遙派”再逍遙下去了。太之感到無所適從,也有點怕了,怕革命革到自己頭上。

但逍遙派能成一派,自然有這樣一個群體,如“破落地主”“小業主”“不明海外關係”“三杆子”出身的學生。何為“三杆子”?就是他們的父親,抑或祖父、曾祖父曾玩過槍杆子(當過兵),筆杆子(錢糧師爺),秤杆子(經商)。太之於是聯合其他出身類似的四個同學,成立了“獨立大隊”,發表宣言稱:本隊宗旨,不屬於任何派別,隻忠於當代最偉大的馬列主義。

但太之和造反派,還是發生了一次衝突,其緣起,竟是因為一枚領袖像章。

領袖像章最初流行於造反派,他們胸前戴著領袖像章去造反,既名正言順又有一往無前的威風。後來逐漸流行起來。一開始,領袖像章不大,和共青團團徽相仿。後來越做越大,越做越髙級,直到領袖有批示,“還我飛機”此風才漸漸止住。

太之看到很多同學胸前都佩戴領袖像章,一副神采飛揚的樣子,心中很是羨慕。

於是,太之去找老同學衛東彪,此時這個小瘦孩子已當上了造反派頭頭,明白太之來意後,卻很爽快,保留自己胸前一枚大像章,解下小像章,並親自給太之別於胸前,有統帥給將軍授勳的架勢。

太之胸前戴著這枚領袖像章,感覺就是不一樣,大步挺胸,似乎做人又上了一個層次。

但太之漸漸覺得,這幾日總有一雙眼睛偷偷盯住自己。原來是學校已被打倒的“小走資派”,係裏的女主任,現在日日打掃園中小徑。隻要有機會,此人就接近自己。太之感覺奇怪,一日看四周無人,用手勢問:“您有事嗎?”那女主任見太之竟回應自己,倒不知所措了,驚慌看看沒有人來,才用手,指了指太之胸前的領袖像章。那眼神中,閃動著不安和渴望。太之一下明白了,這位“小走資派”女主任和自己要領袖像章。

這陷太之於兩難的境地。一是太之不願給,自己求人得到,正是心紅的時候;二是不敢給,她是“走資派”,頭幾天還被批判。但看到那個和自己母親年齡相仿的女主任,慈眉善目,那種希望得到的可憐巴巴的眼神,真不忍心拒絕。太之摸摸胸前的像章,並沒有下決心給她。但她以為太之同意了,竟伸出雙手來接。太之此時不能再猶豫了,毅然將像章解下,匆匆放在她手中,她則還太之深深一躬。太之趕緊跑掉了。

可有誰想到,這枚小小像章竟要了女主任的命。

第二天傍晚,太之去買飯,食堂前邊一群人正開批鬥會。這情形近日太司空見慣了,太之並未在意。但不經意一看,挨批鬥的竟是昨日和自己要像章的女主任。太之一下意識到和自己有關係,忙擠上前來。

果然,批判者情緒激昂,厲聲質問:“我們偉大領袖像章,你是從哪兒‘請’過來的?好好交代!”“你這樣的死不悔改的‘走資派’有權利、有資格戴領袖像章嗎?”“你為什麼將偉大領袖像章用黑布包起來,讓他老人家不見天日?”“你為什麼將偉大領袖他老人家的像章頭朝下放著?!”緊接著,拳腳相加,太之踮起腳,也未看到女主任的臉——她癱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