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初始,雖說“革命無罪,造反有理”但血統論“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一時占主導地位。大多數同學認為,這些平時教自己課的老師、教授、主任、係主任,直至校領導與學生們朝夕相處,如何一夜之間,就成了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了呢?從樸素的感情出發,大多數學生成了保皇派。保皇派後被造反派稱為:鐵杆保皇派,鋼杆保皇派,塑料保皇派,尼龍保皇派。新名詞層出不窮:紅五類、黑五類、黑幫、牛鬼蛇神、中統特務、軍統特務、裏通外國、革命無罪,造反有理,造反不分先後、無產階級左派同誌們、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變色龍、小爬蟲、撈稻草、摘桃子、勒令、最後通牒、打翻在地,再踏上千萬隻腳,讓你永世不得翻身、修正主義、美蔣特務、狗崽子等等,等等。
批鬥會的批鬥對象,是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有時分別鬥,有時聯合鬥。但有主次,批鬥走資派時,反動學術權威陪綁;批鬥反動學術權威時,走資派陪綁。
一開始叫批判會,還文明一些。被批判的對象隻是站在那裏,頭略低下,台上有人發言,台下有人質問,被批判的人還可以作答和解釋。口號雖激烈,也不過是“擁護領袖的革命路線!”“打倒某某反動學術權威!”一類。但這樣文明批判的好日子並不長,很快形勢就急轉而下,批判會升級為批鬥會。
初期的批判會側重於觸及靈魂,以後的批鬥會側重於皮肉了。每個批鬥對象都先定性:“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牛鬼蛇神”“黑幫”“三反分子”“特務”“裏通外國分子”,然後胸前掛牌子,先是紙牌,爾後是木牌,而且牌子越來越大,越來越重。牌子上寫著被批鬥者的名字,這些名字不屬於行、草、真、隸、篆書法體係,而是寫得奇形怪狀,七叉八股,隻能算做“造反體”。而名字上被打上了重重粗粗的紅叉,就如法院布告宣判被執行死刑者的名字,待遇是一樣一樣的。而且在帶紅叉的名字上,都要加上“砸爛某某狗頭”一類言詞。這些牌子垂在胸前,有鐵絲拴住牌子,掛在被批鬥對象的脖子上,而鐵絲越來越細,勒進肉裏也越來越深。頭發無論男女,都做了處理,用理發推子推掉半邊,保留半邊,這叫陰陽頭。台下人望上去,不知情者並不知是男是女,是人是鬼。頭上則戴高高的紙帽子,紙帽子也越來越高,直徑卻越來越小,像緊咒箍一樣。後有創新,用鐵絲編的字紙簍做骨架,再糊上高髙的紙帽子,戴的時候,不是輕輕款款地戴上,而是將鐵絲骨架字紙簍高帽子,慢慢往頭上一戴,再狠狠往下一擼,被批鬥者臉上,立刻血肉模糊。
批鬥會開始,在一片“萬歲”“打倒”的口號聲中,造反派紅衛兵身穿綠軍裝,頭戴軍帽,帽簷上有閃閃的紅星。臂纏“紅衛兵”袖章,胸前戴領袖像章,臉上~團稚氣卻滿臉殺氣。往往就這樣兩個紅衛兵,將被鬥者從後台拖向前台,或從樓層室內拖向陽台,兩個紅衛兵按其頭,彎下腰,卻讓兩隻胳膊朝身後背過去,背過去,做燕飛狀,後得名叫“噴氣式”。這些“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大都年過半百,哪裏經受得住這樣的折騰,一會兒就臉色蒼白,沁出虛汗,手顫腿軟,時時“撲通”栽在台上。但紅衛兵似乎早有準備,兩人一邊一個,立刻將被批鬥的人胳膊架起,然後用腿頂住其後腰,使其半站半蹲半跪,並把被批鬥者的頭往後揪過去,揪過去。讓被批鬥者的臉,扭曲地麵向台下人群。
批鬥的內容卻極簡單,除了口號還是口號。所以每次批鬥會時間並不長,但相當頻繁。因為造反派組織太多了,都要造反。所以往往這一個造反派組織批鬥會還沒有開完,另一個組織又等上了。所以要排隊,要走後門,也常常發生有背景的來條子的現象。更發生互相爭搶而發生了武鬥。
初始階段,這些被批鬥者還有“保皇派”為其辯白、聲援、保護或暗中支持。但造反成為大潮,造反派漸成氣候,已成排山倒海之勢,於是,原來的保皇派紛紛反戈一擊,成了比造反派更造反派。為了證明自己迷途知返,已和先前的自己決裂,必須拿出實際行動,所以鬥起那些自己曾經保過的“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手段更殘酷,花樣更翻新。
這些“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挨完批鬥後被如何安排?造反派自有高招:讓他們掃大街,清廁所,掏大糞,美其名曰:將顛倒的曆史顛倒過來,將勞動人民解放出來。
於是,校園、小路、樓道,被他們打掃一新。尤其是廁所小便池,造反派們方便時盡情揮灑,且加上多年尿堿汙垢,都被這些“反動學術權威們”或蹲或跪在地上,用小開刀,一點一點,清理幹淨。連造反派頭頭都不禁感歎:畢竟是教授,水平就是高。
但教授畢竟是教授,權威畢竟是權威,他們大多都著作等身,德高望電。在中國曆史上,他們屬於“士”的階層,“士可殺而不可辱”。於是,許多的“士”不堪其辱,就選擇了兩個字:自殺。
自殺的方式極其簡單而慘烈:跳樓。於是,南大的教授在南大跳樓,天大的教授在天大跳樓。爾後又交換場地:南大的教授去天大跳樓,天大的教授來南大跳樓。但造反派並不就此罷休,繼續批判:死不悔改,自絕於黨和人民。
但漸漸地,隨著奪權的開始,原來造反鬥別人,自己卻被鬥了,一部分人成了“五?一六”分子。造反派之間的矛盾,似乎上升為主要矛盾。由文鬥到武鬥,由小鬥到大鬥,逐步升級,火藥味越來越濃了。造反派們都在各係的樓裏安營紮寨,囤積糧草、製造刀槍,形成堅強的戰鬥堡壘。但處樓下的造反派——像哲學係,自然不甘示弱,發誓要攻下樓上化學係的“土圍子”。他們頭頂棉被,手持棍棒,在呐喊聲中,擊鼓前進。但化學係的造反派卻不動聲色,偃旗息鼓,偏偏示弱。看看敵方迫近,才將自製的硫酸從上邊潑灑下來。棉被立刻“噝噝”騰起白煙,被硫酸潑濺到的同學嗷嗷慘叫,直奔湖麵,鑿開冰層,將頭紮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