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公置獨樂園,當春明之際,卉木繁秀,觀者鹹以錢與園丁呂直,謂之茶湯錢。積十千而納於公。公卻之曰:“吾豈少此哉?”就與之。直曰:“天地間隻端明不愛錢邪?”於是盡其錢創一井亭,以便行客。隻一不愛錢,可並端明,亦可以醒端明,要非端明不能有此仆也。不意君實秀才之外,複有此一等人。
伍子胥進伯嚭,伯嚭卒讒子胥;殷景仁引劉湛,湛卒抑景仁;韓愈薦李紳,紳卒詆愈;李德裕起牛僧孺,僧孺卒排德裕;寇準任丁謂,謂卒陷準;王安石用呂惠卿,惠卿卒毀安石;呂大防厚楊畏,畏卒叛太防;張浚、趙鼎舉秦檜,檜卒害浚、鼎。小人之不可信如此!雖然,始之信之,知人固未易也。
寧州頻歲饑疫,五苓夷強盛,遂圍州城。李毅病卒,女秀明達,有父風,眾推領州事。秀獎勵戰士,嬰城固守。城中糧盡,炙鼠拔草而食之。伺夷稍怠,輒出兵掩擊破之。荀崧都督荊州,屯宛,杜曹引兵圍之。崧兵食盡,欲求援於故吏襄城太守石覽。崧小女灌,年十三,帥勇士數十人,逾城突圍夜出,且戰且前,遂達覽所。又為崧書,求救於周訪。訪遣子撫帥兵,與覽共救崧。又唐崔旰入朝,以弟寬為留後。楊子琳帥精騎數千,乘虛突入成都,寬不能製。旰妾任氏出家財募兵,得數千人,帥以擊子琳,破走之。兵凶戰危,男子不免為床下伏,奇女奇妾於黃卷中得之,吾獨為之一快。
《莊子逸篇》:浦衣八歲,而舜師之。《戰國策》:甘露言項橐七歲為孔子師。古之聖賢必有師,其名見書傳間多矣。蒲衣、項橐,誠何如人?《列女傳》:睾子生五歲而讚禹。言幼悟者,三子其最乎?桓譚《新論》雲:“殷之伊尹、周之太公、秦之百裏奚,鹹有天才,皆年七十餘,乃升為王霸師”。是皆學行之成於晚者。乃知生而穎異者,世不常有,或遭坎凜而失諸盛年者,猶當晚學,不可遽自棄也。
楚公子微服過宋,門者難之。其仆操而罵曰:“隸也不力”。門者出之。東坡謂事有倒行而逆施者,以仆為不愛公子則不可,以為事公子之法亦不可。晉文帝為琅琊王,至河津,為吏所止。從者宋典後來,鞭帝馬而笑曰:“舍長官,禁貴人,汝亦被拘耶”?吏乃聽過。宋王廞討王恭,敗走。少子華,隨沙門曇冰逃匿,使提衣袱從後。津吏疑之,冰罵華曰:“奴之怠,行不及我。”以杖捶之數十,由是得免。袁顗起兵襄陽,不成而死。子昂藏於沙門,將以出關。關吏疑非常人,沙門杖而語之,遂免。後周宇文泰與侯景戰河上,馬逸墜地。李穆見之,以策鞭泰背曰:“隴東軍士,爾曹主何在?爾獨住此。”追者不疑為貴人。與之馬俱還。是皆類於楚公子之仆者,乃知可以脫人於難,雖倒行而逆施之,未必非良計也。
考亭雲:“《西伯戡黎》,看來隻不伐紂,其他事亦都做了。若說文王終守臣節,何故有此?隻是後人因孔子‘以服事殷’一句,遂委曲回護如此。”其說然否?曰:“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其中有多少道理、多少忠孝、多少誠心,委曲至此,便是至德。其伐崇、戡黎,隻因紂賜弓矢鐵鉞,得專征伐。故不道之國,西伯得而伐之耳。然則祖伊之奔告謂何?蓋臣子之心,有見於興亡之會,故因戡黎之事,恐而奔告。慮紂之必亡,欲其改過以圖存,非謂文王取紂之天下也。觀其奔告之詞,隻稱殷之不德,而不及周,則其本情可知矣。若曰文王伐崇、戡黎都做了,隻不伐紂,是謂曹操東征西討都做了,隻未取漢是一樣。然則孔子何私於文王,特為溢美;後人何私於孔子,曲為回護。若以孔子之言未可信,則天下更有可信之言乎?或曰武王繼文王為西伯,戡黎者,武王也。紂使膠鬲視師,而曰西伯何來?蓋武王將欲伐紂,而先戡黎也。若然,則文王之心事,愈益明白。使西伯而文王也,則祖伊之恐,徒以其理;使西伯而武王也,則祖伊之恐,明見其勢。可恐而卒不如所恐,文之所以為文也;可恐而即如其所恐,武之所以為武也。而考亭於武之伐紂,則曰武王於此自是住不得;於文王以服事殷,卻曰隻不伐紂。是以文王之不伐紂,反不如武王之伐紂為直截也。失之矣。”
裝局取物,俗語謂之設法。受者非惠,與者如棄,謂之白著。王安石新法既行,散青苗錢於設廳,而置酒肆於譙門,民持錢出者,誘之使飲。又恐其不顧也,則令妓女坐肆作樂,以蠱惑之。小民無知,爭競鬥毆,則又差兵校、列枷杖以彈壓之,名曰設法賣酒。此設法之名所由始也。唐劉展亂紀,元載以吳越州縣賦調積逋,郡吏重斂,不約戶品上下,但家有粟帛者,則以人徒圍捕,然後薄錄其產而中分之,甚者,十去八九。時人謂之白著,言其厚斂無名,其所著者,皆公然明白,無所嫌避。此白著之名所由始也。嗚呼!元載、王安石,忍人哉。
問:“魯兩生雲:‘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又欲起禮樂。禮樂所由起,積德百年而後可興也,吾不忍為公所為。’其言如何?”曰:“兩生不知禮樂。禮樂無一事可無,無一時可無。古之聖人躬蹈禮樂之實以化天下,迨其既久,禮之用行而樂之用達,名分定,風俗淳,百姓泰和,暨鳥獸魚鱉鹹若,是之謂興。非謂百年之後,乃始製禮作樂也。如必待百年而後製作,則漢已越高、惠、文、景、武而之昭矣。至此時,方言禮樂乎,則自是以前,何以為君臣?何以為上下?何以朝會?何以祭享?可漫無儀式,而苟以為之乎?孔子雲:‘王者必世而後仁’。夫所謂‘必世而後仁’也,豈三十年後,始修仁政哉?行仁之久,積至一世,乃始淪浹爾。兩生不達,而為此迂談,君子固無取也。”
樗裏子者,秦惠王異母弟也。曆事武王、昭王,戰勝攻取,號曰智囊,顯赫尊重,卒以壽終,可謂人臣之極矣。獨可異者,其卜葬渭南章台之東,嚐謂人曰:“後百歲,當有天子之宮夾吾墓。”至漢興,果建長樂宮於東、未央宮於西,而武庫正當其墓。夫秦自惠文至莊襄,越百年而始為始皇,在位又三十七年。樗裏子之後,秦方自王而帝,開代以來大一統之盛。而漢宮之地,已默定於一丘墓之間,盛衰倚伏,孰非前定?語曰:“力稱任鄙,智稱樗裏。”自非神聖,惡能前知若此哉?
和洽言於操曰:“天下之人,才德各殊,不可以一節取也。儉素過中,自以處身則可,以此格物,所失或多。今朝廷之議,吏有著新衣、乘好車者,謂之不清;形容不飾、衣裘敝壞者,謂之廉潔。至令士大夫或汙辱其衣,藏其輿服,朝府大吏或自挈壺飧,以入官寺。夫立教觀俗,貴處中庸,為可繼也。今崇一概難堪之行,以撿殊塗,勉而為之,必有疲瘁,而或容隱偽矣。”操善之,下令:“不必廉才而後可用,二三子佐我明揚仄陋,惟才是舉。”和洽此議,極合中道。觀其不就劉表,特從操辟,以伸此議,亦可謂知所事者。
龍,角浪凹峭、目深鼻豁、髻晃鱗密、上壯下殺、朱火煜煜者雄,角靡浪平、鼻直髻隱、目圓鱗薄、尾壯於腹者雌。蝟,毛順者雄,逆者雌。啄木,羽斑者雄,褐者雌。樗雞,五色具者雄,青黑質白斑者雌。又,蜥蜴亦五色具者雄,不備者雌。牡蠣,左顧者雄,右顧者雌。蜻蜓,身綠色者雄,腰間一遭碧色者雌。鼠,糞頭尖者雄,兩頭圓者雌。雀,糞尖者雄,圓者雌。又,右翼掩左翼者雄,左掩右者雌。鵲,翼左覆右者雄,右覆左者雌;燒毛內水中,沉者雄,浮者雌。蛤蚧,皮粗、口大、身小、尾粗者雄,口尖、身大、尾小者雌。鱟魚,雄小雌大,水中浮者雄,沉者雌。
《史記》,公孫宏、主父偃兩人均起於微,老於貧。方宏牧豕海上,與偃之困厄燕、齊,其窮一也。六十上書而不稱旨,與晚學縱橫,幹謁求通,不召用,其厄同也。一旦遇合,魚水交歡,恨相見之晚,其遭際同也。宏外寬內深,陰賊險刻,殺主父,徙仲舒;偃迫齊王,懾燕、趙,其心術同也。乃究其始終,一則位終宰相,封列侯,蒙身後之顯名,而延子孫之富貴;一則身死族滅,為天下笑,使非汶人孔車,則白骨且不收矣。天之禍福,何同類而異施如此!
裴度隸人王義,當度為禦史中丞,與武元衡議討淮蔡。李師古為淮、蔡請,不得搖,陰遣人刺武元衡於道,並刺度擊首,以氈帽厚,得不死,墜溝,義為扡刃而死。賊意度死溝中矣,遂舍之。度免,為文祭義,仍厚給其妻子。淮、蔡許大功勳,皆以為成於裴度、李愬,而不知無王義,度與元衡同鬼錄矣。朝廷論淮、蔡功,而不及義。裨官小說,安可廢乎?
天道好生惡殺,未有殺人而無報者也。人但知英布反狀,漏泄於幸姬之就醫,疑姬與鄰人賁赫通,將欲捕赫,為赫所告。及其敗走江南也,又以妻為番君女,故走番,為番陽人所殺。不知項羽坑殺千萬人,皆布為首虐。故始則假手於項伯,殺其妻子,終則發難於愛姬,戮及其身,此天道之不爽者也。史稱其為布衣時,有客相之曰:“當刑而王。”並不聞謂王而複刑。蓋初之坐法而黥,出於無心,乃骨相之成於天者也;終以多殺而刑,乃孽由己作,非天也,故不形於相也。三人一體之中,韓、彭之誅,大都亦坐妄殺之故。後世之將,可以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