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中國學術的來龍去脈(5)(1 / 3)

從前揚雄曾入孔廟,後來因他曾仕王莽,就把他請出來,荀子曾入孔廟,因為言性惡,把他請出來,公伯寧曾入孔廟,因為他毀謗子路,也把他請出來。我所不解者,司馬光何以該入孔廟?揚雄是逆臣,司馬光推尊揚雄,即是逆黨。公伯寧不過口頭毀謗子路罷了,司馬光著《疑孟》一書,反孟子說的話,層層攻訐,對於性善說,公然憤疑,其書流傳到今,司馬光一身,備具了公伯寧,荀卿,揚雄三人之罪,公然得入孔廟,豈非怪事?推原其故,司馬光是二程的好友,哲宗即位之初,司馬光曾薦明道為宗正寺丞,薦伊川為崇政殿說書,司馬光為宰相連及二程也做官,所以二程入孔廟,連及司馬光也配享。司馬光之人品,本是很好,但律公伯五寮荀卿揚雄三人之例,他就莫得入孔廟的資格,而今公然入了孔廟,我無以名之,直名之曰“徇私”。

宋儒口口聲聲,尊崇孔子,排斥異端,請問諸葛亮這個人為什麼該入孔廟?諸葛亮自比管樂,管樂為曾西所不屑為,孔門羞稱五霸,孟子把管仲說得一錢不值,管仲的私淑弟子,怎麼該入孔廟?又諸葛亮手寫申韓,以教後主,可見他又是申韓的私淑弟子,太史公作《史記》,把申韓與老子同傳,還有人說申韓夠不上與老子並列,老子是宋儒痛詆之人,諸葛亮是申韓私淑弟子,乃竟入孔廟,大書特書曰:“先儒諸葛亮之位”,這個儒字,我不知從何說起?

劉先主臨終,命後主讀商君書,又不主張行赦,他們君臣要研究的,都是法家的學說,我們遍讀諸葛亮本傳及他的遺集,尋不出孔子二字,尋不出四書上一句話,獨與管仲商鞅申韓,發生不少的關係,本傳上說他治蜀嚴,又說他“惡無識而不貶”,與孔子所說“赦小過”,孟子所說“省刑罰”顯然違反,假如修個“申韓合廟”請諸葛亮去配享,寫一個“先法家諸葛亮之位”倒還名實相符。

宋盡排斥異端,申韓管商之學,豈非異端嗎?異端的嫡派弟子,高坐孔廟中,豈非怪事嗎?最好是把諸葛亮請出來,遺缺以《史記》上的陳餘補授。《史記》稱:“成安君儒者也,自稱義兵,不用詐謀。”此真算是儒者,假使遇著庸懦之敵將,陳餘一戰而勝,豈不是“仁者無敵”,深合孟子的學說嗎?恐怕孔廟中早已供了“先儒陳餘之位”,無奈陳餘運氣不好,遇著韓信是千古名將,兵敗身死,儒者也就置之不理了。

諸葛亮明明是霸佐之才,偏稱之曰王佐之才,明明是法家,卻尊之曰先儒,豈非滑稽之至嗎?在儒家謂諸葛亮托孤寄命,鞠躬盡瘁,深合儒家之道,所以該入孔廟,須知托孤寄命,鞠躬盡瘁,並不是儒家的專有品。難道隻有儒家才出這類人才,法家就不出這類人才嗎?這道理怎麼說得通?我無以名之,直名之曰“慕勢”。隻因漢以後,儒家尋不出傑出人才,諸葛亮功蓋三分,是三代下第一人,就把他歡迎入孔廟,借以光輝門麵,其實何苦乃爾?

林放問“禮之本”,隻說得三個字,也入了孔廟,老子是孔子曾經問禮之人,《禮記》上屢引老子的話,孔子稱他為“猶龍”,崇拜到了極點。宋儒乃替孔子打抱不平,把老子痛加詆毀。這個道理,又講得通嗎?

兩廡豚肩,連朱竹坨都不想吃,本來是不值得爭奪的,不過我們須知:一部廿四史,實在有許多糊塗賬,地方之高尚者,莫如聖廟,人品之高尚者,莫如程朱,乃細加考察,就有種種黑幕,其他尚複何說?

宋儒有了道統二字,橫塞胸中,處處皆是荊棘,我不知道道統二字,有何貴重,值得如許爭執。幸而他們生在莊子之後,假使被莊子看見,恐怕又要發出些鵷腐鼠的妙論。我們讀書論古,當自出見解,切不可為古人所愚。

《四庫全書提要》載:“公是先生弟子記四卷,宋劉敞撰,敞發明正學,在朱程前,所見皆正,徒以獨抱道經,澹於聲譽,未與伊洛諸人,傾意周旋,故講學家視為異黨,抑之不稱耳,實則元豐熙寧之間,卓然醇儒也。”劉敞發明正學,卓然醇儒,未與伊洛諸人周旋,就視為異黨。此中黑幕,紀曉嵐早已揭穿。司馬光讚揚雄,詆孟子,因與伊洛諸人周旋,死後得入孔廟,此種黑幕,還沒有人揭穿。

(三)宋儒之缺點

著者平日有種見解,凡人要想成功,第一要量大,才與德尚居其次,以楚漢而論,劉邦項羽二人,德字俱說不上,項羽之才,勝過劉邦,劉邦之量,大於項羽,韓信陳平黥布等,都是項羽方麵的人,隻因項羽量小,把這些人容納不住,才一齊走到劉邦方麵來。劉邦豁達大度,把這些人一齊容納,漢興楚敗,勢所必至。秦誓所說“一個臣”,反複讚歎,無非形容一個量字罷了。於此可見量字的重要。宋儒才德二者俱好,最缺乏的是量字,他們在政治界是這樣,在學術界也是這樣,君子排君子,故生出洛蜀之爭,孔子信徒,排斥孔子信徒,故生出朱陸之爭。

邵康節臨死,伊川往訪之,康節舉兩手示之曰:“眼前路徑令放寬,窄則自無著身處,如何使人行?”這一窄字,深中伊川的病。宋元學案載:“二程隨侍太中,知漢州,宿一僧寺,明道入門而右,從者皆隨之。先生(指伊川)入門而左,獨行,至法堂上相會。先生自謂:‘此是某不及家兄處。’蓋明道和易,人皆親近,先生嚴直,人不敢近也。”又稱:“明道猶有謔語……伊川直是謹嚴,坐間不問尊卑長幼,莫不肅然。”卑幼不說了,尊長見他,都莫不肅然。連走路都莫得一人敢與他同行,這類人在社會上如何走得通?無怪洛蜀分黨,東坡戲問他:“何時打破誠敬?”此語固不免輕薄,但中伊川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