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論語》裏,有兩個學生都問過孔子同樣的問題,一個是上麵引文中子路問的。子路問:齊桓公殺了公子糾以後,召忽就自殺殉節,這個人多好啊。可是管仲不死,不但不死還為他做相,像管仲這樣的人,是不是不算仁德之人呢?孔子是怎麼回答的呢?孔子說。
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
齊桓公多次召集各個諸侯國開會,匡振天下,卻沒有使用武力,這是管仲的力量啊,這是管仲的仁德啊。
“仁”,難道是空洞的道德信條嗎?不是。“仁”也不能是消極的“臨難一死報君王”。“仁”應該體現在事功上,那些做出大事業,為國為民帶來福祉,消除災難的人,才是真正的“仁”。
召忽自殺殉節了,自有其道德上的價值,但管仲不死,反而為之相相者,引導者也。他引導桓公走在正道上,“正而不譎”,以其坦誠和道德風範,再加上大國的威懾力,保有了天下四十年的太平,人民得以安居樂業,中原文化得以保存和發展。這才是真正的“仁”啊!
所以你看,孔子已經不是從一個純粹的、極端的道德角度來評價一個曆史人物了,他是從這一個人的實際的成就、實際的功勞上來講的。
年輕時候的孔子,激烈反對管仲,但是晚年的孔子,對於管仲卻有了更多的認同和讚譽。天下萬物千變萬化,孔子認為沒有絕對性和必然性,隻要審時度勢見機行事就好,不應拘泥僵化。在孔子人生最後的階段,他依然在探討著人生的上升之路。
後來子貢又問了孔子一個問題,說:管仲是不是一個不仁的人啊?桓公把公子糾殺了以後,自己不願意尋死,反而做齊桓公的相。
孔子說:管仲輔佐齊桓公,在諸侯中稱霸。老百姓直到今天還受到他的好處。如果沒有管仲,我們恐怕已經淪落為披頭散發的粗衣的人了。管仲哪裏能夠像一般的平庸男女那樣,為了守小節,在小山溝裏麵自殺呢?節有大節有小節,忠於公子糾是忠於一個人。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受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
(《論語·憲問》)
孔子這個地方把管仲的選擇,和一般的男女為了一點小事跑到小山溝裏麵上吊自殺做了一個對比。實際上,我們可以這樣來理解,忠於公子糾是忠於一個人,管仲有大忠,這個大忠是什麼呢?首先我們說管仲忠於自己。他覺得自己是一個能夠幹大事的人,如果就這樣自殺了,不太可惜了嗎?一生的事情還沒有做,怎麼就能自殺了呢?他忠於自己,然後我們看,他做的這個事是什麼事呢?是忠於天下,他是為天下人在做事,在做大事,在謀福利,在求太平。所以孔子對於管仲給予這麼高的評價,也說明他不拘泥,有變通。一個有原則,有權變的聖人,已經長成。
那麼孔子關於他自己人生的境界,還有一句話,他說一個人的人生境界應該是這樣的。
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論語·泰伯》)
我們的人生在《詩經》中開始,因為《詩經》告訴我們怎麼興、怎麼觀、怎麼情、怎麼樂,告訴我們怎麼在家裏侍奉父親,在外麵侍奉國君,這是人生的第一個階段興於《詩》。第二個階段立於禮,在理智中建立人生,最後一個階段在音樂中完成人生。
這是孔子又一次探討人生的上升之路。不管怎麼說,這三句話它們有很多的共通點,有一個共通點,我們要注意到,就是在這三句話裏,他告訴我們,人生是一個不斷追求道德境界的過程。每一個階段都有所立,但每一個階段都有所不足,所以要不斷切磋琢磨,然後像孔子這樣到七十歲,才能真正的進入人生的化境。
真正的道德的人格一定是自由的人格,真正的道德的人生一定是自由的人生,真正的道德的社會一定也是一個自由的社會。所以孔子這位偉大的聖人,用他自己人生七十年的修行,告訴了我們一個真理,就是道德與自由的關係。孔子有一句名言。
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裏仁》)
早晨了解了道,領悟了道,晚上死了也就可以了。這一句話包含了一個內涵是什麼呢?生命的價值就在於追求真理,孔子一生都在追求真理,現在聖人完成了,所以呢?“夕死可矣”,也就可以死了。孔子七十三歲病重,子貢來看他,他給子貢交代了一些後事,交代完了以後,他唱了一首歌。我們前麵講到了,孔子終生都喜歡音樂,當他要抒發感情的時候,他常常用唱歌來表達。現在他又唱了一首歌,這首歌隻有三句歌詞。
泰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史記·孔子世家》)
泰山崩了,天柱折了,哲人也將要離去了。這是孔子的遺言,也是孔子留給我們的最後的三句話。我們發現,他給我們留下的最後的三句話是什麼呢?竟然是音樂,是歌聲。音樂不就是這樣的一種東西嗎?是最有規則的,又是最為自由的。
孔子把人生的最高的境界看成是音樂,因為音樂是陶冶人的性情的,是養成人的人格的。有音樂的陶冶,人們才能夠享受生命,並使自己崇高而不僵硬,純潔而不刻薄,嚴格又不苛酷。
現在,果然如此,他用他的三句歌詞告訴我們,他是成於樂,最後,也在樂聲中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