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相簿的那一刻,以舫完全說不出話來。
不,不是因為對方拍得好而驚訝。正好相反,他從來沒想到,她能狠下心,拍得如此之差。
五十張照片,每張構圖都一模一樣,沒有一張不是支離破碎。
看來,她不但徹底執行自己隨口丟出的一句指令,同時也把這個構圖,徹底印進腦海裏。
相當強……她的天分,比他原本所以為的,還要再高出一截。不過,記住隻是第一步,再往前,才是業餘嗜好跟專業領域之間的鴻溝。
她能走多遠?
帶著這點好奇,文以舫回了喻笙寒兩個字:“很好。”
她顯然不信,馬上答:“拍得很差,我隻想知道方法對不對而已。”
以舫莞爾一笑,回:“不,真的很好,拍出遠近了。之前妳的照片統統不做透視,所有東西都拉到同一平麵。我看看……嗯,今天起霧了?”
寒:大霧,我第一次看到霧一團一團滾進山洞裏,超詭異!
W3:攝影時,霧氣也能成為透視的工具。
寒:真的?為什麼啊?
W3:經驗告訴我們,近處之物比遠處清晰。所以,如果拍同一景點,帶點霧氣而朦朧的樣子,會比一清二楚時要來得更具深邃感,這是將認知心理學運用在攝影上的著名案例……
今夜,他沒打牌,反而花了半個多小時,教一個陌生女孩攝影。結束時她傳了個不停鞠躬的圖釋,然後說:“謝謝。請問,可以跟你約明天的時間嗎?”
以舫一怔,正想拒絕,她又傳來一張照片。這是一間髒亂破舊的房室,沒有屋頂,四麵由竹子或木片編出的籬笆牆,圍成長方形,一麵牆上掛了塊黑板,兩張缺腿的木頭桌子靠在角落,地上全是稻草、紙屑與灰燼。
寒:幾年前,洞裏居民還夠多的時候,本來有一間小學,現在變這樣了。
寒:聽說當年十來個小朋友分六個年級、六個班,教室彼此相鄰,老師無論上哪個班的課,其他班學生全都聽得見。教室旁有個籃球架,還豎根旗杆,天天就在山洞裏升旗唱國歌……
寒:我來得晚,沒有拍到那幅畫麵,但也沒太晚,起碼還搶下點痕跡。你想,如果明年來,這幾麵牆還會在嗎?
是了,他聽遠提過,妹妹去窮省分出田野。
他的MSN對話框內,本來都打出了一個“NO”,然而文以舫忽然覺得,自己也不是真的完全沒空,如果把打牌的時間挪來幫她,是不是可以算成某種……公益活動?
沉默了一會兒,他刪去“NO”,改成:“我不一定有空,兩人都上線的話就聊一下吧。”
“謝謝!”
“不客氣。”猶豫了會兒,他又增了兩字:“加油!”
這“一下”,再不曾停。
她的生活十分規律,像古人般跟著太陽作息,天亮就出門,拍照采訪,天一黑準時上線,拿出當天的作品,問他意見。
就這樣,雖然兩人間的互動僅限於攝影,從未言及任何私事,漸漸地,以舫還是產生了情緒。
情緒,而非感情──那種偶然中發掘寶石原礦,自己還不經意成為第一個雕琢者,看著頑石慢慢散發出光芒的心情。
她的悟性不高,別說舉一反三,當場能明白五成就謝天謝地。然而,藝術細胞似乎也不等於腦細胞,往往他分析完,她明明隻似懂非懂,二十四小時後拍出來的照片,卻總會出現一、兩張,比他的解說更加幽微深遠。
起初,以舫相當驚喜。教了兩個多星期後,他心底偶爾會閃過一絲遺憾─聊不久了,等她回到都市,就不再需要他了。
他也不太能理解這份遺憾從何而來,可能是因為攝影教學所帶來的休閑效果,遠勝過打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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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下旬的某天清晨六點半,文以舫臥房裏的鬧鍾突然鈴聲大作。他昏沉沉地爬起床,連上網卻發現,頭一次,約好的時間,她不在,也沒有發封電郵知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