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笙寒曾發出質疑。
教授對學生的遲鈍搖頭歎息:“取得有意義的信息,是田野工作者的必備技能。想想看,你要怎麼做,看起來才自然?方法是人想出來的嘛!”
在教授的殷切注視下,過了半個多小時,笙寒依然毫無頭緒。魏教授於是領著她在洞內閑晃,隻見幾個小朋友拿著作業朝她們跑了過來。再過一陣子,笙寒了解到,此地村民對“研究員”這個頭銜的詮釋,就是很有學問、從最大公因子到床前明月光都懂、也都願意教的好人。
呃,好人幹麼老趁你爸媽吵架時,站在你家門口教你功課?
她正覺得偷聽好丟臉,魏教授已算完三題雞兔同籠,摸著下巴走過來,低聲對她說:“這對夫婦在吵該不該早點把農地裏的煙苗移往室內,先生覺得沒有必要添麻煩,太太怕雨水多了措手不及。”
“這種問題,不能直接問嗎?”笙寒不解。
“可以啊。我當初直接問他們,隻得到兩種答案,一是他們會徹底遵循領導訂的時間表,一是領導還沒有通知。”魏教授聳聳肩。
笙寒試了幾次,發現領導是種神奇的生物,近乎全知全能,她得到的答案比魏教授還多一種──這個你應該問領導!
於是笙寒修正自己,努力向“領導”魏教授學習,發揮創意,以各種形式偷聽。
今天,她來到一戶人家前,幫一位明眸皓齒的苗族小姑娘綁麻花辮,同時豎起耳朵。隔著兩道稀疏竹門,頭綁花布的大嬸邊炒菜邊大聲問老公,為了女兒上小學,是不是該試著再搬下山?
笙寒一怔,手上力道沒控製好,小姑娘馬上喊痛。她回過神,連聲道歉,將自己鑲了水晶花的發圈取下,綁在對方頭上,然後看著小姑娘神氣活現地找同伴炫耀新玩意兒。
他們跟平地的孩子一樣,有資格接受更好、更完整的教育,家長沒錯,是該考慮搬下山。
但,如果這一次,她的鏡頭無法捕捉那股幽深,下次再來,這個村落還會存在嗎?
她對死皮賴臉這門藝術的掌握,已經從要錢發展到偷聽了。能不能更進一步,纏住某人,隻為捕捉轉瞬即逝的畫麵?
當天傍晚,笙寒回到格凸山莊,打開MSN,加入一個新的電郵地址。緊接著,一個代號為“W3”的好友,伴著那張雪地上的古董照片亮起。
瞥了那隻所謂的龍頭鳳一眼,她毫不猶豫地丟出第一句:“您好,我是喻笙遠的妹妹,喻笙寒。”
過了一會兒,對方回兩個字:“你好。”
這反應不冷不熱,笙寒索性單刀直入。
寒:請問,該怎麼做,才能突破我現在的困境?
幾分鍾後,對方又回了兩個字:
W3:學習。
肯答就是肯定,她決定再接再厲。
寒:再請問,有具體的做法嗎?
又過了幾分鍾,對方傳來一個檔案,說是他以前上攝影課的講義,她可以參考,有問題就查字典,應該不難。
這應該是叫她別再來煩的禮貌性講法,笙寒於是道謝,下線,打開講義。
講義的檔案很大,才翻到目錄,她就驚駭地發現,那是份一千五百多頁的英文稿,裏麵充滿了各種專業術語……
算了,即使是中文,自己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裏,念完這麼多數據,更遑論消化吸收與執行!
沮喪片刻,笙寒做好了被拒絕的心理準備,又重新登入MSN,發了訊息給那隻龍頭鳳。
寒:請問,有沒有可能,在幾天內就練起拍洞穴的方法?
過了十來分鍾,對方給出明確指示:
W3:翻到講義第十八章“空間透視法”,找個最順眼的構圖,記下來,然後出去專拍同類型的影像。
寒:(驚喜的表情符號)這樣就行?
W3:當然。但在過程中,請充滿希望,耐心等待。
最後這一句話怪怪的,不過笙寒沒有多想。她又一次道謝,捧著筆電坐上床,按照W3教的,抓了張最順眼的照片,死命盯著看,不知不覺中,進入夢鄉。
三十個小時後,某人登入MSN,馬上接到一條訊息:
寒(拍到快吐了):你好,我選了今天拍的五十張照片,能請你幫忙看一下嗎?
作者有話要說:
☆、斷訊
翻開相簿的那一刻,以舫完全說不出話來。
不,不是因為對方拍得好而驚訝。正好相反,他從來沒想到,她能狠下心,拍得如此之差。
五十張照片,每張構圖都一模一樣,沒有一張不是支離破碎。
看來,她不但徹底執行自己隨口丟出的一句指令,同時也把這個構圖,徹底印進腦海裏。
相當強……她的天分,比他原本所以為的,還要再高出一截。不過,記住隻是第一步,再往前,才是業餘嗜好跟專業領域之間的鴻溝。
她能走多遠?
帶著這點好奇,文以舫回了喻笙寒兩個字:“很好。”
她顯然不信,馬上答:“拍得很差,我隻想知道方法對不對而已。”
以舫莞爾一笑,回:“不,真的很好,拍出遠近了。之前你的照片統統不做透視,所有東西都拉到同一平麵。我看看……嗯,今天起霧了?”
寒:大霧,我第一次看到霧一團一團滾進山洞裏,超詭異!
W3:攝影時,霧氣也能成為透視的工具。
寒:真的?為什麼啊?
W3:經驗告訴我們,近處之物比遠處清晰。所以,如果拍同一景點,帶點霧氣而朦朧的樣子,會比一清二楚時要來得更具深邃感,這是將認知心理□□用在攝影上的著名案例……
今夜,他沒打牌,反而花了半個多小時,教一個陌生女孩攝影。結束時她傳了個不停鞠躬的圖釋,然後說:“謝謝。請問,可以跟你約明天的時間嗎?”
以舫一怔,正想拒絕,她又傳來一張照片。這是一間髒亂破舊的房室,沒有屋頂,四麵由竹子或木片編出的籬笆牆,圍成長方形,一麵牆上掛了塊黑板,兩張缺腿的木頭桌子靠在角落,地上全是稻草、紙屑與灰燼。
寒:幾年前,洞裏居民還夠多的時候,本來有一間小學,現在變這樣了。
寒:聽說當年十來個小朋友分六個年級、六個班,教室彼此相鄰,老師無論上哪個班的課,其他班學生全都聽得見。教室旁有個籃球架,還豎根旗杆,天天就在山洞裏升旗唱國歌……
寒:我來得晚,沒有拍到那幅畫麵,但也沒太晚,起碼還搶下點痕跡。你想,如果明年來,這幾麵牆還會在嗎?
是了,他聽遠提過,妹妹去窮省分出田野。
他的MSN對話框內,本來都打出了一個“NO”,然而文以舫忽然覺得,自己也不是真的完全沒空,如果把打牌的時間挪來幫她,是不是可以算成某種……公益活動?
沉默了一會兒,他刪去“NO”,改成:“我不一定有空,兩人都上線的話就聊一下吧。”
“謝謝!”
“不客氣。”猶豫了會兒,他又增了兩字:“加油!”
這“一下”,再不曾停。
她的生活十分規律,像古人般跟著太陽作息,天亮就出門,拍照采訪,天一黑準時上線,拿出當天的作品,問他意見。
就這樣,雖然兩人間的互動僅限於攝影,從未言及任何私事,漸漸地,以舫還是產生了情緒。
情緒,而非感情──那種偶然中發掘寶石原礦,自己還不經意成為第一個雕琢者,看著頑石慢慢散發出光芒的心情。
她的悟性不高,別說舉一反三,當場能明白五成就謝天謝地。然而,藝術細胞似乎也不等於腦細胞,往往他分析完,她明明隻似懂非懂,二十四小時後拍出來的照片,卻總會出現一、兩張,比他的解說更加幽微深遠。
起初,以舫相當驚喜。教了兩個多星期後,他心底偶爾會閃過一絲遺憾─聊不久了,等她回到都市,就不再需要他了。
他也不太能理解這份遺憾從何而來,可能是因為攝影教學所帶來的休閑效果,遠勝過打牌?
七月中下旬的某天清晨六點半,文以舫臥房裏的鬧鍾突然鈴聲大作。他昏沉沉地爬起床,連上網卻發現,頭一次,約好的時間,她不在,也沒有發封電郵知會。
現在是她的晚間八點半,難道還在吃飯?或者,那個前兩天跑過來的學長,終於獻對了殷勤,趁著周末,約她出去玩?
他搖搖頭,離開計算機,淋浴梳洗後,端著一杯咖啡又坐回來。她的MSN頭像依然黯淡,倒是她哥哥的不但亮起,還丟來一個訊息,問有沒有空玩一盤?
以舫同意,但那盤玩得很糟。跟遠搭擋了這麼久,第一次看夥伴失誤連連,他忍著沒出聲,心想撐過這盤就走,然而打到尾聲,眼見必輸無疑,遠傳來一條訊息,說抱歉,一直連絡不到妹妹,無法專心打牌。
以舫想到她也對自己失約,於是回:
W3:她本來跟我約好討論照片的,結果人也沒出現。
遠:格凸河發大水,她住的山莊白天電話就打不通,網絡大概跟著沒了。
以舫一驚,忙查新聞網站。過了十來分鍾,他問:
W3:格凸河在哪裏?我沒有查到任何相關報導。
遠:貴州。我看網絡論壇裏有人說,過去一兩天,中國整個西南邊都泡在水裏,好幾個省都有死傷,不過新聞遭到封鎖,她去的地方又很偏遠,要打聽消息就更難了。
W3:那你打算怎麼辦?
遠:我還不敢告訴我爸媽,心想能趕快連絡上最好,她拿國科會補助過去,勉強算公差,現在隻期待政府官員會因為這個緣故,稍微照顧一點。
以舫心情驟然一沉。過去幾年,全球各地天災不斷,運氣不好撞上,再多照顧也枉然。時差外加一個太平洋……他能幫上什麼忙嗎?
他皺起眉思索。屏幕上,遠又提到,會整晚不睡撥妹妹的手機號碼,再找不到,明天大概得飛去大陸尋人了。以舫聽了馬上反應:
W3:我來撥,她手機號碼是多少?
遠:不用啦,反正就熬一晚。
W3:倘若這晚找不到她,你接下來不曉得還需要熬什麼,先好好睡一覺吧,正好我今天要在住處等一通重要電話,不差她一個。
兩人商議幾句,約好了笙遠休息,以舫接力尋人。
打了三、五次,確定笙寒的手機果然沒開機、或者沒訊號後,以舫幹脆設定了網絡電話的自動撥號功能。再想想,他又發了數通簡訊,拜托關係好、後台硬的中國朋友幫忙打聽,如果遇到,順手照顧一下這個女孩。
忙了一圈,又回了兩通電話,以舫才拎著筆電,走出臥房。
這間公寓位於十七樓,他腳底下,便是美國境內的最大湖泊:密歇根湖。
今日陽光璀燦,湖水像開屏的孔雀般,不停變幻出耀目的青紫靛藍。以舫站在窗前,目光雖落在一望無際的湖麵,卻完全無心欣賞。
一個小時過去、兩個小時過去,到了她的晚上十二點半,他的早上十點半,網絡電話還是找不到人,卻聽見一陣教堂鍾聲響起。
那是他的手機鈴。他接起,一個聲音隨即傳入耳中:“嗨,我是愛希莉。”
以舫應了一聲,目光投往計算機屏幕右下角,一瞥之下,嘴角忍不住揚起諷刺的微笑──約好的時間,愛希莉居然一分不差,還真難得!
雖然如此,他並未感到任何欣喜,隻習慣性放柔了聲音問:“我聽到你的留言了,有事找我?」
對方急急答是,然後開始講。愛希莉的敘述很混亂,事件跳來跳去,語氣時而憤慨,時而感傷。他一字不落地聽了進去,自認算專心,卻再也無法跟從前一樣,陪著她一起憤慨悲傷。
屏幕上,網絡電話又開始撥那個身在貴州女孩的號碼,依然無人接聽。他再看一眼屏幕右下角,愛希莉已經講了半小時,也依然在繞圈圈,不肯說出關鍵詞眼……
一股無能為力的煩躁忽地湧上心頭,以舫抿了抿嘴,禮貌性地再聽兩句後,選了個空檔,平靜地開口:
“你所謂的‘暫時退回朋友狀態’,就是分手,對吧?”
作者有話要說:
☆、嚇不倒我的!
文以舫講出“分手”二字之際,喻笙寒正跨進一艘沒有馬達的船內。
船頗大,十幾個人在裏麵,還是顯得空空落落。她走到山莊經理指定的位置,坐下前,忍不住抬起頭,舉目四顧。
馬路不見了,農田不見了,隔壁賣熱炒的兩個小吃店,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倒是住了三個多星期的格凸山莊,還露出個屋頂。笙寒舉起手電筒照了照,隻見水已淹沒二樓地板,可惜天太黑,看不清楚,不然整個山莊大廳都浸在水底的畫麵,應該很壯觀。
再度默念著“這一切都是幻覺,嚇不倒我的”,笙寒平靜地挨著魏教授坐了下來,心底卻很清楚,眼前的一切,都真實到了極點。
怎麼會這樣呢?明明,十二小時前,一切都很正常。
兩天前,李誌翔說他研究出現瓶頸,希望能找多點人討論,便跑來這裏。抵達沒多久,他便驚喜地告訴笙寒,發掘到一個不去會遺憾終生的曆史遺跡,於是他們趁周日頂著毛毛雨,開車到隔壁的縣城。
李誌翔還是老樣子,一上車就想吐,即使是讓他當駕駛也毫無幫助。於是,在充滿鬆針香氣的山嵐輕拂之下,笙寒負責開車,李誌翔負責做嘔,一路上兩人分工十分徹底。
雨愈下愈大,到了半路,手機忽然斷訊。笙寒本來有點訝異,然而李誌翔喘著氣解釋,此處地勢險峻,古詩有雲“雲空葉積馬蹄艱”,收不到訊號也情有可原。
有道理……呃,有關係嗎?
反正特地跑來這“雄圖鎖鑰關”的戰場之地(李誌翔繼續吟詩),又不是為了講電話,笙寒於是心安理得繼續開車。
最近幾天都陰雨綿綿,她對這天氣早已見怪不怪,開了三個多小時的車,終於抵達目的地。腳一落地,笙寒心裏就隻剩一個字……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