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走邊做的差事,賺錢遊曆兩不誤。
靠著這些前輩(也大不了她幾歲)幫忙,再加上魏教授給的數據、自己下的工夫,到了六月中,期末考一過,笙寒就扛起登山背包,帶著整學期打工存下來的數萬元台幣,脖子上掛了半舊的相機,踏上征途……
或者說,逃亡路線。
根據學者考證,在曆史上,苗族有過五次大遷徙。除了萬年前的第一次,他們自動自發從發源地走出來,遷到了土壤肥沃的長江流域之外,剩下四次,每一次都在吃了敗仗後,不得不拎起兵器,背上鍋碗瓢盆,全族上從族長戰士下至老弱婦孺,共同灰頭土臉地出走。
這個暑假,笙寒打算用兩個月時間,將自己的腳印,印在這個民族走了五千年的道路上。
她的起點,古名涿鹿之野。根據《史記》與《山海經》記載,蚩尤與黃帝兩方人馬,共請出雨師、風伯、應龍、旱魃等諸神魔,外加熊狼獅虎等一整個馬戲團的動物,在此地好好打了一仗,最後蚩尤慘敗,身首異處。
贏的民族說,這是千古文明、豐功偉業的開端,敗的民族在曆史上失去發言權,遠走他鄉。
笙寒下了飛機,連換四趟車後,終於抵達涿鹿之野所在地的現代行政區:河北省涿鹿縣。
古戰場還未變成觀光勝地,無經濟價值也無甚居民,當然不會被規畫進公共運輸體係。笙寒下了公交車,走了兩個多小時,爬上礬山鎮旁的一個小山丘,這才能從高處俯視寬廣的蚩尤寨遺址。
半晌後,她突然像瘋子一樣,獨自站在曠野裏哈哈哈,笑到彎下了腰……
就連剛剛在車上,她都還自以為是地幻想著,荒煙蔓草之中,有女一人,與戰魂鬼雄並肩,踽踽而行。如今,人真到了現場,丹霞遠、白草茫,遠山連著風沙滾滾的黃土高原,景物比想象還要蕭瑟萬分,她卻隻覺豪情萬丈……
果然,在被迫流亡與自我放逐之間,其心境之距離,怎可以道裏計?
笑夠之後,她活動了一下筋骨,舉起相機,亂拍數十張,這才開始按部就班記錄地形全貌。
人家有人家離開的道理,她有她來的原因,初衷雖各異,行者皆無疆。
作者有話要說:
☆、隻要有心,什麼都不難
(2)
蚩尤寨是個擁有三座以夯牆搭建出碉堡的軍事基地,這三座基地,便是南北中三寨,彼此相隔約兩、三百公尺,各自擔任後勤補給、指揮中心與前方戰線三種功能。
拍完,她走下山丘,進入遺址,在殘留的土牆階梯間穿梭來去。蚩尤的防禦布局固然有趣,但讀過史料後,笙寒更私心期待能找到當年黃帝藉以攻破此寨的秘方─超長型古代軍用地道!
她失望了,但也沒真的失望。盤旋數日,笙寒雖未曾發掘出任何線索,卻頂著烈日,拍下無數斷垣殘壁,與一株株盤踞在山頭,不肯也不能隨先人遷移,被當地居民稱之為“蚩尤怪樹”的植物。
五天後離開,在搖搖晃晃的公交車上,笙寒檢視照片,赫然發覺,鏡頭底下,天圓地方,過去近半年都拍不出來的疏朗,竟在一夕間歸位。
其中好幾張夜景,月光下,星影搖搖欲墜,樹影張牙舞爪,風吹草偃之際,竟有數點幽光在暗處閃爍,彷佛有幾雙眼睛,正悄悄舉起,打量這個人間……
還是說,在充滿神話與傳說的土地上,相機偶爾瞥見了另一個世界?
行程緊湊,容不得她多想,笙寒繼續在黃河與長江流域之間繞圈圈。
三峽兩側的峭壁上,她又見到懸棺,然而此間號稱“鷹愁猿怕”,地形比貴州更險峻,倒底古人是怎麼把棺材放上去的?
當地人的解釋,充滿偽科學概念,不過笙寒這次學乖了,她並未花時間探索各種古代機械裝置,隻趁著天穹蒼藍之際,架設好望遠鏡頭,捕捉絕壁陰影之中,懸空而置的累累黑棺。
雖然有公交車、便車與腳踏車幫忙,大部分時間,她靠兩條腿,走了一個多月,在八月五日來到貴州。
乍見這名學生,魏教授嚇了一跳。笙寒全身發紅,皮膚滿是曬傷痕跡,整個人瘦了一圈,連下巴都尖了,一雙大眼睛倒跟從前一樣亮,精力也一樣充沛,隻在眉宇間,少女的天真歡欣已褪,成熟從容取而代之,一抹悒色則時隱時現。
小朋友都這樣,在某個時期,突然成長得特別快。魏教授沒多想,她讓笙寒跟著自己,在一間寨子裏住下,幫忙整理資料跟打雜,趁餘暇時,不時指點學生兩下。
工作近一個月,在八月底,離開的前一天,笙寒走進魏教授的辦公室辭行。兩人聊著聊著,學生突然注意到,在老師書桌後方的牆上,掛了一幅由十來張普通A4白紙影印拚貼而成的大地圖,上頭密密麻麻畫滿紅線,有好幾條,沿著西南邊境,爬出中國,進入中南半島,甚至於……
“有苗族在中南半島繞了一圈,然後移民去美國?”笙寒指著地圖,一臉驚訝。
“對啊,越戰裏苗族站在南越那邊,後來北越取得政權,大批苗民受到政治迫害,隻好逃出去,現在已經幾十萬人在北美生根……啊,我應該把他們聚集的都市標一下!”
魏教授拍拍頭,拿起桌上紅筆,轉身開始在美國地圖上頭畫圈圈。
笙寒目光在幾條紅線間移來移去,忽然指著其中一條,豪情萬丈地開口:“決定了,下次存夠錢,就沿著這條走!”
她指的是越南境內第一大河:紅河。這條河發源自雲南,源頭寬不盈尺,卻終日淌流不息,終成大水,所以被發現者戲稱為“雲南最有誌氣的水脈”。
轉頭看著臉上也寫滿“誌氣”兩字的學生,魏教授一頭霧水地問:“存什麼錢?”
“旅費啊。”
“你這次是自費過來?”魏馥如大驚。
見學生理直氣壯地點頭,顯然完全沒意識到問題所在,魏教授不禁以手撫額,喃喃:“我去年不是才誇你懂得要錢的藝術嗎,為什麼半年之後,你退步到自己掏腰包做學術?”
教授一邊說,笙寒一邊張大嘴,等話說完,她的嘴也張大到了可以塞進一粒鴨蛋……
她白癡啊!
人生在世,難免傷,但死皮賴臉這種技能,怎麼可以因此遺忘。
作者有話要說:
☆、留下來,在一起,好不好?
旅行的治愈效率神速,八月底回到台北時,笙寒整個人脫胎換骨,精神高昂到隨時可以赤手空拳去勇者鬥惡龍。
龍沒有出現,也青倒是很快來電,約她隔天出來喝下午茶。喝了半小時,笙寒才曉得,就在自己因為打工,每科成績幾乎都在及格邊緣打滾的同時,眼前這位自稱以上課看小說為職誌的女生,以高分拿下書卷獎。
“我想試試看,還能不能再跟他念同一間學校。”放下茶杯,也青雙頰泛紅,雙眼卻泛出奇異神采。
這個“他”當然是程敏世,那這個“同一間學校”是……
笙寒回憶了一下,然後大力拍拍也青肩膀─女性為愛情所做的努力,過去都推倒萬裏長城了,區區一個麻省理工算什麼,加油,你可以的!
這番祝辭,換來也青兩個大白眼,她一口飲盡杯中茶,問笙寒:“你呢?”
“紅河岸。”笙寒微笑,她想走更遠:“不過,在那之前,有事待辦。”
這個“事”,指的是考試。開學後,笙寒重新將心力轉回課堂,專心念了半年,來年三月下旬,以筆試、口試都最高分的成績,進入台大人類學係碩士班。
對於這個結果,笙寒自己還蠻高興,喻家父母表示願意出學雜費,親朋好友則比較實際,大部分都在“恭喜”兩字之後加問一句:“要不要修個教育學程?”“還是當公務員比較穩定,可以趁念研究所時順便準備高普考嗎?”或者:“你真的打算念完!”
……
聽完一圈,笙寒忽然有點可以理解那位馬尾大叔當年的心情了,話說……他倒底幾歲?
摸摸鼻子,笙寒重回咖啡館和出版社。物價飛漲,咖啡一杯比上學期貴了十元,但服務生時薪照舊;出版社那邊,總編熱烈歡迎她歸隊,然後再閃閃躲躲地說明,碩士學曆跟薪水不掛鉤……
“那出書呢?”稿費也是錢,笙寒抱著希望。
“現在景氣真的不太好……書印出來,你能先自己認購三百本嗎?”總編的反問也充滿希望。
日起日落,在上課、端咖啡跟整理檔案中,日曆翻到三月三十一號。
月亮升起後,照例十九支蠟燭、老哥電話,以及新口味的養生蛋糕。今年傳短信拜壽的人更多,居然還有位攝影師在“生日快樂”的下一行,直接問她要不要來自己工作室,時薪保證從優!
笙寒回得手都酸了。然而,愈趨近午夜,她卻莫名其妙地愈來愈緊張,時不時跳進信箱收個信,再跳出來,暗罵自己神經。
跳來跳去,跳到零點零分零秒,一封新郵件準時出現。
心隱隱作痛,呼吸微微急促,但畢竟一年過去,畢竟事前做了點心理準備,這封信,不再令她驚惶失措。
笙寒穩穩點開電郵,發現內容還是四行:她的名字、網址、密碼、他的名字,依序排列。
跟去年相比,隻有一處不同─它有標題,而且就一個英文字:Congratulations。
恭喜什麼呢?
她重複讀了好幾遍標題,才將光標移到網址那一行,點開,複製密碼,黏貼。
下一秒,相冊在眼前開啟,映入眼簾的第一張照片,構圖一切兩半,上半部藍天襯著高山,下半部有個大湖,湖麵平整光滑如鏡,天與山倒映其中。
很眼熟,笙寒愣愣看了幾秒,就想起當年以舫提過,每次他需要做出重大決定,得一個人靜靜思考時,最愛去某個國家公園裏的湖邊露營,是個類似“秘密基地”的所在。
為什麼給她看這個?
笙寒遲疑地點了下一張,然後再下一張……
等翻遍相冊裏所有照片,她莫名覺得肩頭一鬆,心情愉悅半晌之後,笙寒才舉起手,狠狠敲了一下自己的頭──
沒看到未婚妻的影像,不表示人家不存在,你在想什麼啊!
然而,自欺欺人的效果實在良好,無可否認地,她感到安慰。
將注意力重新轉回相冊,笙寒開始嚐試找出以舫選在她生日當天,送這批照片過來的理由。
百來張湖光山色,有些綠草如茵,有些枝條上卻沾著銀霜,還有幾張裏麵,楓葉竟比晚霞更加火紅,橫跨起碼三季,顯然不是同一次旅程所拍。內容除了風景還是風景,沒有人影,也沒有任何對她而言,具備特別意義的影像。
想不通。
笙寒也不浪費時間多想,她將屏幕滾動條拉到最底部,果斷點開一年前,他在同一天送來的那封電郵。
再一次複製密碼,黏貼,另一個相冊也立刻在眼前開啟。
同時,笙寒的眼眶,幾乎馬上發熱。
這一回,以舫的照片裏有人了─那個人,就是她自己。
地點在他公寓客廳,她穿著寬寬大大的襯衫,半挽著袖子,盤腿而坐,靠著落地玻璃窗,遠望結凍的密歇根湖。
那是笙寒抵達芝加哥的第二天早晨。
前一天,她到的時候神智已近昏迷,對周遭環境毫無知覺,因此,直到起床後,笙寒才發現,自己身處的空間,居然比她曾在雜誌上所看到過的所有樣品屋,還更具設計概念。
腳下的地板,全由長條舊船木拚成,蒼黃中帶著海水浸泡後的墨色痕跡,整片望去古意盎然。相形之下,線條簡潔的家具較具現代感,但並不時髦,沙發與桌椅不成套,每個造型都自成一格,樸拙中隱隱展現質感。
然而,這間麵積百來坪的公寓,最具特色之處,卻不在室內,而在於視野。從客廳連到開放式廚房的外牆,全是整片落地玻璃窗,無論人站在屋內任一處,均有兩百七十度的景觀可供賞玩。
彼時,暴風雪已過去,留下一個澄澈如鏡的大湖,一片碧藍如洗的晴天,與芝加哥市壯麗的天際線。
風景太美太美,笙寒裹著毛毯,在窗前目不轉睛看了許久,直到聽見聲響,她才小跑步到開放式的廚房吧台前,好奇地從以舫身後探出頭,跟主人一起,麵對那個又大又空的冰箱……
“你喝牛奶吧?”主人先摟住客人的肩,再伸出另一隻手,取出一個玻璃瓶,冷靜地低頭問她。
心思在客氣跟肚皮之間徘徊數秒,笙寒也伸出手,指著一包燕麥片問:“那個能吃嗎?”
“我不曉得它怎麼爬進冰箱的,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我沒買過那包東西。”主人的語調依然優雅冷靜。
笙寒閉上嘴,默默接過牛奶瓶。
喝完用微波爐加熱的牛奶,笙寒提議走路回停車場。她表示,拿了行李後,自己可以叫輛出租車進旅館,當然,如果以舫願意送她一程的話,她還可以請客,一起去吃頓熱騰騰的歐陸早餐!
就笙寒而言,這主意十全十美,以舫卻苦笑著答,出去看看再說吧。
當時,她不曉得要再看什麼,數分鍾後,站在馬路旁的人行道上,她看到無話可說……
大雪,淹沒了這個城市。
他們昨天走過來的那條小路,已完全不見蹤影,積雪深至腰際,樹上有隻鬆鼠試著往下爬了一陣,又衝回樹稍,搖頭晃腦地甩掉滿身雪漬。
在她斜前方的路旁,有座小雪山,高度跟以舫差不多,兩名身材跟NBA球員一樣魁梧的黑人,正一人一支鏟子,進行愚公移山工程。他們大概已經挖一陣子了,兩人都滿頭大汗,而雪山隻被清出一個小洞,有個貌似汽車後視鏡的東西,從洞中伸出來……
“你的車……”笙寒拉拉以舫的衣袖,指著前方問:“不會也跟這輛一樣吧?”
“別擔心。我二哥住北邊,今年我起碼幫他清過五次雪,有個可以一次還清的機會,他應該很樂意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