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1 / 3)

緊……叫我寒就好。”她忙回答。

這句台詞由轉角咖啡的美豔老板娘丹親自傳授,然而無論笙寒怎麼練習,每次出口,似乎都達不到拉近關係的效果。這一次,也不例外,何曼沒理她,隻自顧自繼續讀便條紙。

“你來是因為……喔,我那門課?”他摘下眼鏡,笑眯眯地伸出手,說:“額滿了,抱歉。”

按照常理,學生也應該伸手跟他一握,有其他事情就繼續講,沒事快閃。這名女學生也的確伸出手來握了一下,然後馬上從背包裏掏出十來張照片,攤在桌上,抬起頭說:“這是一個大型溶洞。”

這是她進來之後,講出的第一個有意義的句子。雖然弄不清楚笙寒來此的目的,何曼還是推了推眼鏡,低頭看了一眼,然後接口:“同時,也是個大型墓地。”

太明顯了。就在他眼底,有張照片裏的棺木半開,一具白骨就這麼不遮不掩暴露於外。

他用手勢要學生停止說話,再檢視一圈,然後抬起頭,眼底多了一抹興味問:“你拍的?”

笙寒點頭:“我筆電裏還有幾百張。”

“洞葬。”何曼頷首:“特別之處在哪?”

“這個、這個、這個……”笙寒指尖迅速移動,點出照片中所有的骸骨說:“棺不入土,頭全朝東。”

“為什麼?”

笙寒怔了一秒,才領悟到教授願意讓她說下去。她趕忙開口,因為緊張,聲音還有點喘:“這個墓地屬於一個中國境內的少數民族:苗族。千年以前,他們因戰爭失敗,從黃河一路遷居至貴州。苗族人始終不忘故裏,洞葬對他們而言,意味著先人靈柩隻暫時存放於此,直到落葉歸根之際,才入土為安。”

再瞥一眼照片,何曼又問:“他們的故鄉,在東方?”

笙寒這才發現自己漏講一段,急得猛點頭。

“然後呢?”何曼有點好笑地又問。

笙寒取出自己的碩士論文,推向何曼:“這些照片,加上這本論文,是我來芝大之前的研究。你也可以把他們當成,為了修你這門‘重寫曆史、故事、儀典與遺跡(上)’所做的準備工作……”

她打住,緊張地望著何曼,對方饒有興味地催:“說下去。”

“沒了。”笙寒自覺像個傻瓜。

她絞著雙手,吐出最後一句台詞:“我想修你的課,管它額滿了沒有。”

此話一出,室內頓時寂靜無聲。

過了一下子,何曼大笑:“喻小姐、寒,放輕鬆……你怎麼會去到這個溶洞?”

“我的碩士論文,就是從苗族的喪禮出發,探討──”

“那邊有塊黑板。”何曼打斷她的話,手指向牆:“你站過去。我鼓勵所有的學生,給學術演講時使用黑板,關燈放投影片隻會讓台下的聽眾睡著。”

要我給學術演講?

笙寒渾身發麻地站了過去。何曼以指節敲敲桌麵,又指揮她:“你的田野在哪?畫出地圖,可以的話標明經緯度。”

以舫說,何曼一旦產生興趣,可能會當場考考她。他還說,畢竟對方是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級的人物,他能幫她先聲奪人,留個好印象,但五分鍾以後,實力至上……

笙寒瞥一眼手表,從進來到現在,正好五分半,她已撐過了魅力範圍,從現在起,全靠真刀真槍。

手軟軟的,不怎麼有力,但也還沒到發抖的程度。笙寒拿起筆,畫出貴州地圖,先寫下“東經

106 度 5

分,北緯 26

度”。頓了頓,又在圖下方標注:

海拔1612公尺,平均降雨160至220天,年平均日照時數為1200至1600小時,為全中國日照時數最少的地區。

她寫得不快不慢,但很專心,彷佛想用一筆一畫,抹去內心的惶恐。等最後一個句點剛畫完,何曼的聲音馬上接著響起。

“很好。我常說,地理環境影響文化至深,要出田野就先學等高線,現在,開講。”

笙寒轉身,眼角掃過黑板上的簡略地圖,突然間,在溶洞最後幾小時的畫麵晃過眼前。那一夜,傷心卻不寂寞,落淚時,滿天星鬥為之相伴,而臉上的最後一滴水漬風幹之際,太陽的無數金芒正劃破地平線。

我做得到,也會去做到。I

can; and I

will.

站直了,笙寒先問台下唯一的聽眾:“我有多少時間?”

“依係上的研討會慣例,前二十分鍾你主講,後十五分鍾我發問你答辯。現在,開始。”何曼的態度和藹可親,答案卻毫不含糊。

她果然開始,而且講足二十分鍾,之後又回答半個多小時問題,兩人再就幾個關鍵處爭辯一番,等何曼拿起那迭修課相關文件時,已經快五點了。

他取過筆,把玩兩下,不簽名,卻抬起頭問笙寒:“我這門課,每周都要交報告的,你曉得吧?”

學生點頭。何曼又說:“我剛剛看了你的論文,裏麵幾乎全靠照片傳遞訊息。就算影像人類學是目前人類學裏蓬勃發展的一支,也太偏了。”

講到這裏,他曲指敲了敲桌麵,笙寒忙接話:“好的,我會注意,多用文字表達──”

“那倒不必。”何曼截斷她,他彎了彎嘴角,又說:“這樣吧,我讓你修這門課,你呢,就放下相機,所有報告都做深度訪談,徹底運動一下耳朵跟嘴巴,怎麼樣?”

他的神情,配上溫和的語調與滿頭白發,完全稱得上“慈祥”二字。然而,笙寒卻在聽到的那瞬間,整個人都僵住了。

深度訪談是一種最需要說話技巧的研究方式,她大學時代嚐試過幾次,不是被受訪者的心情牽著走,最後隻記錄到一堆情緒性言論,便是無法打開他人心防,三十分鍾講下來,大部分時間都在大眼瞪小眼。到後來,訪談變成笙寒最敬而遠之的一種研究方式,當不能用影像表達的時候,她寧可埋頭寫報告,也不願拿起錄音筆。

難道說,何曼在短短時間就挖出這個弱點,還出題考她?

不管故意抑或無心,她都沒有拒絕的權利。所以,在不能說不的時刻,該說什麼?

“好,我會努力。”笙寒深吸一口氣,給出標準答案。

學生的答複讓何曼眼角皺紋加深,嘴邊笑意變濃。他龍飛鳳舞地在選課單上簽了自己的大名,遞給她。

笙寒接過來,隻覺大腦一片空白。早該入侵的緊張感,在慢了很多拍之後,終於湧進體內。

“我得離開了。”何曼站起身,看一眼坐著不動的學生,又問:“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嗎?”

“啊,沒……教授,謝謝!”笙寒馬上跳起來。

她頭重腳輕走到門口,發覺何曼居然開了門等她,還說了句女士優先。似乎,在激烈的討論結束後,跳回原地的不隻是學生的心髒,連老教授的英國紳士風度,也跟著歸來。

步出門,兩人漫步在斜陽夾雜了樹影的長廊上,邊走邊聊。

“寒,這係列共分上下兩門課,下學季的任課教師是雷波尼。基本上,隻要你在我這裏的修課成績還不錯,也不用再像剛剛那樣,鋪了滿桌子照片,雷波尼就會收你。”

想起進門時自己的唐突,笙寒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何曼則頓了頓,又問她:“在春季,係上還會開一門相關的進階課程,也是由我教,你知道吧?”

笙寒點點頭。她可不僅僅知道而已,還非常有興趣,隻不過……

沒等她開口,何曼又說:“我認為你剛剛那段研究的切入角度,非常有趣,等你修完秋冬兩學季,要是對我的理論有興趣,入春後,歡迎來挑戰這門課。”

“但、那僅限博士生啊!”笙寒大惑不解。

她就是問了係上秘書,被告知這個規定貨真價實,從來沒有開過特例,才萬分不甘願地打消了主意。

何曼帶點興味看了她一眼,然後貌似感慨地搖搖頭:“你們年輕人啊,規矩這種東西,不就是為了被打破,才有存在的意義嗎?”

說完,兩人正好步出係館,何曼道了聲晚安,便緩步消失在朦朧的暮色之中。

笙寒佇立在係館門前,對著老教授瀟灑的背影無言良久,才舉步往前走。她沿著每日必經的數字街,五十八、五十七、五十六……一路夢遊般輕飄飄地行至轉角咖啡。

推開玻璃門,正要從背包裏抽出圍裙時,她猛然停下腳步。

有位客人背著門,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桌上除了咖啡跟檸檬水,還有台平板電腦,隻見他左手不時輕點屏幕,態度專注,像是正閱讀一份重要文件。

笙寒摸摸胸口──心跳、怎麼會這麼正常?

他沒回頭,她則快步走進廚房。

再從廚房裏出來的時候,笙寒一手各持一壺咖啡,沿著走道,每桌依序詢問。斟滿一杯咖啡、兩杯咖啡、三杯咖啡……輪到他時,她手上的兩壺咖啡都剩不到一半,問題倒跟別桌的一模一樣:

“先生,請問您要加普通咖啡還是低卡咖啡?”

“寒?” “以舫。”

作者有話要說:

☆、你欠我一杯

“順利圓滿?”等她加滿了咖啡,以舫才開口詢問。

“很棒,謝謝。”笙寒捧著咖啡壺,用力點了幾下頭。本來以為他的練習隻是說著玩玩,沒想到,真能有效打開局麵,讓何曼聽下去。

她神態坦蕩,卻並不親昵,比起昨天,兩人之間的距離似乎又遠了些。

這是必經之路,以舫雖微微感到失落,倒也不意外。他沒顯露一絲情緒,隻端起熱咖啡淺啜一口,淡淡說:“到了年底,如果這門課成績不錯,也可以請這位何曼教授幫你寫推薦信。”

“學校說隻要看這學期的成績,倒沒說需要新的推薦信……”

但如果能有,當然大加分。想通這點,她臉色馬上現出驚喜,而他見狀,立刻打鐵趁熱,追加一句:“昨天你走之後,我才想到這點,可惜聯絡不到你。”

“啊,不好意思!”

他昨天問過她的聯絡方式,她也的確想過要給,後來不知怎麼回事就忘了。笙寒傻笑一下,趕緊取了張“轉角咖啡”的名片,迅速寫下自己的手機、地址與電郵,兩隻手各捏一小角,略顯恭敬地呈交給以舫。

見她這模樣,文以舫隻好什麼都不說,垂下眼,以一種接近漠然的態度接過。事實是,他一直知道這些訊息,隻不過她不主動給,他就不方便使用。好在,問題總算解決了,雖然解決方式不怎麼合意。

就在此時,掛在門邊手捏陶的風鈴忽地響起低沉的當當聲,緊接著,一個男人推門走進來,用散漫的語調朝他們的方向開口,問:“寒,站那幹嘛?還不快進來歡迎家庭新成員。”

“嗨,喬依……貨到了?”

笙寒轉頭打招呼,而順著她的動作,以舫瞧見一名四十來歲,綁個小馬尾,膚色黝黑的拉丁裔男人衝著他們這桌一笑,然後轉身跨進吧台。

喬依……轉角咖啡的老板?

以舫多看了喬依的背影兩眼,才收回視線。

自從知道笙寒在這裏打工,他便對此地做了些調查,結果卻大出乎以舫意料之外。數據顯示,除了這間店麵,喬依還是芝加哥市區內一個大型連鎖餐飲業的咖啡豆供貨商,生意上口碑極佳,三教九流各路朋友都交,人脈盤根錯節,跟芝加哥市幾派地方勢力也處得頗好。

然而,誰能想得到,這名貌似平和、甚至於有些懶散的中年男子,在十五歲還不到的時候,曾獨自一人穿過位於亞利桑那州西南邊,布滿仙人掌、毒蠍跟響尾蛇的大沙漠,於高達攝氏五十度的夏日裏偷渡到美國,從最底層的洗碗工幹起,一路往上爬,靠著大赦,取得合法身分,就此生根。

老板好本事,而她……還真挑了個有趣的地方打工。以舫又啜了一口咖啡,笙寒則在幫隔壁桌的客人加滿咖啡後,回過身輕聲告訴他,她得去工作了,他愛點什就點什麼,無論多少都掛她帳,派味道不錯,盡量吃!

麵對這份慷慨大方,文以舫隻客氣地回了句你忙,便重新翻起電腦。等笙寒離開,他把玩了一會兒她剛剛給出的名片,便掏出皮夾,數鈔票,心裏多少有點好笑……

她不至於真的認為,自己摸到這裏坐半天,隻為貪圖一份免費甜點吧?

應該不是,如果人的本性不會變,而他對她的了解也沒有太大失誤,那現在的她大概什麼都沒想,真的就是忙……外加下意識逃避。

雖然漏算了一項變因,基本上,以舫所料不差。笙寒在店內繞了兩圈,確定所有人的杯子都滿,也沒有髒盤碗要收拾之後,便三步並做兩步,衝進吧台內。

她沒走幾步,便見一台嶄新的大型磨豆機,安靜地立在水槽旁,而喬依正指著研磨刻度盤,得意地對著丹發表高見。

“意大利牌子,賣點就在磨盤設計,不分段,可以手動微調。刀葉平行式,這才是磨豆子而不是砍豆子,這樣磨出來的粉末顆粒均勻,煮出來的單品咖啡味道最幹淨。要是分批磨了再混煮,口感的層次、厚度就容易出來。”

這應該就是所謂的“家庭新成員”了,看起來很……先進。

笙寒上前摸了摸,丹則噘著一雙紅唇問:“上一台剛買回來的時候,你是不是講過類似的評語?”

那台兩個月後就被丟上網絡拍賣,她因此對老公失去了點信心。

被質疑的男人立刻麵色不悅,現場教育起老婆與夥計:“不一樣,上次那台根本是圓錐型,刀葉不錯,磨出來的粉顆粒也夠細,但設計不良,轉速太快,發出來的熱度讓咖啡味道變差……”

機械的東西,兩個女人都有聽沒有懂。丹的腰轉來轉去,將一副魔鬼身材扭成了顆葫蘆,全身充斥不耐煩,笙寒則像小學生聽朝會般規規矩矩站好,等老板講到口水幹了,才舉手發問:“要不要現在煮一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