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1 / 3)

她講得開心,雖然明明曉得這些話的宗旨並非求援,而是在分享生活中驚喜的點點滴滴,以舫卻聽得並不愉快。一想到她在過去幾個月,過著這樣的日子,自己居然一無所知,他胸口就梗了好大一塊。

他不自覺輕搖頭,隨口問:“剛剛那位就是烏蘇?”

她點頭,以舫想想又猜:“會去芝美館臨摹的……她念芝加哥藝術學院?”

“對耶,你知道?”

“那是以森的母校。他當年邊開設計室邊念書,成績非常差,好幾次差點被掃地出門。”

在她一迭聲的追問下,他開始講自己二哥的輝煌曆史。笙寒邊笑邊撕開一角麵包吃,冬陽斜斜自窗外照進,她纖細修長的手指頭沾了點蜂蜜,被照得微微發亮。忽地一陣衝動,以舫伸手越過桌麵,拉起那根甜甜的食指,舐去指尖的一小塊光芒。

今後,他會照顧她。

剛才那對情侶又走回店內。行經他們這桌時,男生繼續往前走,目標似是洗手間,紅發女孩則停在笙寒旁邊,掏出一本封麵滿是鉛筆塗鴉,右下角還黏了個塑料眼珠子的筆記本,轉著筆開始討論。

笙寒努力想介紹:“他是以舫,這位是烏蘇……”

烏蘇不耐煩地揮揮手,頭都不抬繼續研究破爛筆記本上的象形文字。

以舫無所謂地聳肩一笑,跟設計師打交道多年,他很清楚,藝術家性格跟人世間禮節,從古至今都犯衝。

懶洋洋靠在椅背上,他悠哉遊哉地聽著兩個女生爭辯,剛低頭想啜口水,卻瞄到一雙五彩繽紛的球鞋接近中,其中紅色看起來像泥,黑色應該是砂。

以舫抬起頭,不意外地瞧見剛才的那個男生又走回來。這家夥鞋子髒,整個人也穿得破破爛爛,自來熟的本領卻是一流。他先一隻手拍向笙寒肩膀,問她最近好不好,都幹嘛去啦,接著也沒打招呼,大剌剌就一屁股坐到以舫身旁……

下一秒,以舫就聽見一個清朗的聲音,帶著七分甜蜜與三分羞澀,輕聲回答:“不能更好。”

這個答案,讓以舫止不住微笑,另外兩人則麵露好奇之色,將視線集中在他身上。

這時候應該要介紹一下。笙寒忙又開口,指著他說:“文以舫,我男朋友──”

“芝大音樂係,主修作曲。”以舫截走她的話。

他接著伸手,跟兩人各握一下,然後居然翹起了二郎腿,一派吊兒郎當模樣,跟平日判若兩人。

變化太過突然,笙寒還搞不清楚狀況,髒球鞋男已對著以舫發問:“古典?電子?爵士?”

“我們係上隻有古典,不過自己玩電子,賺錢用。”以舫答得毫不含糊。

髒球鞋男抓抓脖子,搓出一團泥,又問:“在哪做?”

“麥迪遜街的YL,幫他們出的遊戲做配樂。”以舫隨意指了個方向。

髒球鞋男大樂,一巴掌拍向以舫後背:“我在他們隔壁的TTJ做人物造型設計。嘿,聽說你家最新出來那款法師,臉是用老板的第四任老婆當模特兒……”

………

三十分鍾之後,笙寒左瞄右瞄,確定烏蘇跟她男朋友真的出店了,才壓低聲音,講出過去半小時內的第一句真心話………

“騙子!”

“我修過作曲課啊。”以舫演得頗入戲,二郎腿現在還放不下。

“那不一樣!”還辯,她提高了點聲音。

孰料,他的聲音可以更高:“你不能因為我有夢想而責備我!”

以舫這句居然惹了幾道注目視線,笙寒馬上把語調又降了回來,順帶連頭都壓低:

“夢你個頭啦,你說謊耶,明明──”

“你好可愛。”

“不要想轉移話題。”

“讓我當三小時作曲家好不好?”他語氣表情都正經,就眼神閃爍。

“好……很沒有才氣很潦倒很落魄的那種!”

“沒問題。真有那一天,我跟你一起,浪跡天涯。”

“……”

鬧到後來,笙寒一如往常,詞窮了。

她裝著生氣,其實甜在心底。他一眼看穿,也沒戳破,隻選了個適當時機,瞬間變身回正常的文以舫,牽起她的手,說:“走吧。”

踏出店門口時,笙寒指著招牌對他說:“也是‘轉角’喔。”

“我知道。”以舫頷首。

“轉角麵包”是連鎖店,在芝加哥市區內起碼有十多家分店,個個位居兩條街的轉角處,地點都好。他比較常去靠河的另一家。那家店裏的音樂以抒情爵士為主,烤蕃茄濃湯無論冬夏,都散發著與慵懶歌聲相呼應的酸甜香氣。在白天,靠窗的位子居高臨下,正好俯瞰滄藍色的芝加哥河,自腳旁蜿蜒而過。

看著她眼睛裏閃出“還有呢?還有呢?”的興奮訊號,以舫不自覺漾出一抹縱容的笑意。他頓了頓,順著她的思緒問:“我知道喬伊的正業,是幫轉角麵包代理咖啡豆進口,所以你帶我來,除了因為朋友,也是想告訴我喬伊背後的故事,對嘛?”

太會猜了!

不過以舫這個特異功能,笙寒早就習慣。她先帶著感慨說出“飲水思源”四個字,接著絮絮叨叨解釋,喬伊十來歲偷渡到美國,身無分文,第一個願意給他份正常工作的地方,就是當年還隻有家小店麵的轉角麵包。

“五年多前的夏天,喬伊正式成為轉角麵包特約的咖啡豆供貨商,同時也在芝大開了自己的咖啡店。其實我覺得他呀,根本是拿芝大那邊的顧客當實驗品,混豆混到大家都說好,才拿出去賣……你笑什麼啊?”

剛剛才講到一半,以舫眼底就冒出笑意,她裝沒看到,他卻不控製,嘴角猛往上翹,好像她在說什麼很可笑的事一樣……朋友的奮鬥史耶,好歹認真聽完吧!

麵對她的些微惱怒,他索性笑出了聲音,俯下腰,靠近她耳旁:“我笑……是因為那年夏天,發生的事情還真不少!”

作者有話要說:

☆、觀音在遙遠的山上,罌粟在罌粟的田裏

下午五點,以舫的車停在笙寒的住處門前。

她準備推開車門,他卻握住她的手不放:“下一次,給我完整的一天。”

他希望睡醒時睜開眼,她就在旁邊。

“好。”笙寒有些歉疚地答應著。

若在平常,提早打通電話跟也青講一聲,也無所謂。但今天,卻並非也青的“平常”,所以還是照約定一起煮晚餐,她比較放心。

說了再見,跨著輕快的步伐走到電梯門口,笙寒剛伸出手準備按鍵,就聽見玻璃門傳來叩叩響,她轉頭,門外一個熟悉的臉孔正對她揮手……

“敏世!”

呆了三秒後,笙寒才想起來,程敏生說過(還請她保密過),敏世在芝加哥。

呃,其實她昨晚吃完就反悔了,決定告訴也青。結果回到家太累,今早起來又太慌,居然把這整件事統統忘光光,現在、現在……

現在外頭溫度是零下,程敏世提著大包小包站在門口,滿頭滿臉都是雪花。笙寒於是咬咬牙,三步並做兩步走上前開了門,然而敏世並未進來,他將手上數個紙袋交給她,說了句“幫忙顧一下,我去停車”,就往路旁一輛銀白色的可樂娜小轎車跑。

他一轉身,笙寒立刻抽出手機撥也青號碼。出乎她意料之外,也青並未流露任何情緒,隻淡淡說“來了就來了吧”。笙寒於是稍微安心了點,她掛下電話,正要重新提起紙袋,視線在無意間掃過窗外,下一秒,整個人忽然像被施了定身咒,僵直到連眼睛都無法眨……

“嗨,學妹,好久不見,有沒有想我啊?”那個跟敏世並肩走過來的人,邊推門邊跟她打招呼,嘴咧得比加菲貓還大。

李誌翔!

笙寒惶惶然轉向敏世,希望能得到個解釋,但顯然後者什麼都不曉得。程敏世一跨進門,就問她認不認識這個人,而笙寒還沒來得及昧著良心否認,李誌翔就以“熱情”征服了一切。

他熟絡地跟兩人打招呼,說自己剛從台灣回來,帶了好吃的日出土鳳梨酥,女生看到還沒有不尖叫的,所以就想到該給學妹嚐嚐。這位是你同學嗎?喔,麻省理工的,來芝加哥幹嘛?看望未婚妻?哈哈,不是笙寒吧?我就說嘛,學妹看起來不像有人顧的樣子啊。對了,我小阿姨就住波士頓,聽說今年冬天東岸不太冷是吧……

就這樣,無論是進電梯、電梯中,直到出電梯,三人間毫無冷場。李誌翔講得開心,敏世雙手插褲袋,神色消沉,笙寒則滿腦子嗡嗡嗡,想著自己居然引狼入室……

咦,他們怎麼上了十四樓?

糟糕,她引狼,入的竟然是也青的室!

這可不行。雖然已走到目的地,站在公寓門前,笙寒硬是不肯按電鈴,敏世也不動,李誌翔於是自動自發伸出手,邊按還邊問敏世:“幫臉書做麵孔辨識係統啊,那你寫程序一定很厲害囉?”

“普通。”笙寒惡狠狠地插嘴:“他電腦這方麵統統很普通。”

她這麼一打岔,讓兩個男生都怔了一下,接下來,敏世居然點點頭,答:“對啊,見識過真正的高手之後,回過頭再看自己,真是普通到掉渣。”

聽了這話,李誌翔立刻卯起來追問真正的電腦高手是怎樣,那種“龍紋身的女孩”型的黑客真的存在嗎?有的話能不能介紹一兩個給他認識,噢,有美女當然最好啦,哈哈哈……

話題一直圍著敏感邊緣打轉,笙寒急得直冒汗,就在此時,門大開,也青探出頭:“來了……啊?”

可想而知,這最後一個字,絕對是衝著無端冒出的第三人而發。但在此時此地,任何解釋都非常有可能造成維基解密,笙寒於是重重咳了一聲,端出端莊嚴肅的神情,開口表示客人遠道而來辛苦了,建議大家先進去再說。

在心底,她暗暗下定決心,必要時寧可使出暴力手段

,拖也要將李誌翔拖離十四樓。

三人於是魚貫而入,笙寒剛跨進門,就瞥見穎熏好整以暇地抱著冏杯,坐在沙發上。

出於某種強大、而且不會不祥的直覺,她迅速將目光像探照燈般直直投射在穎熏身上。後者被這麼一瞧,先是怔了怔,隨即站起來,快手快腳收拾茶幾,將垃圾與用過的杯盤一股腦兒送進廚房,然後掛出春風滿麵微笑,殷切地向兩個男生打招呼,說這麼冷的天還遠道而來,真辛苦了,請上坐,女生們趕緊進廚房泡茶吧。

這活似老駂迎客的姿態,頗令笙寒無言,李誌翔聽了卻很很受用,他毫不客氣地挑了張最舒服的單人沙發,一屁股坐了下來。

另一方麵,敏世完全沒理其他人,徑自走到餐桌旁,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有龍頭鳳標記的小絲絨盒,放在桌麵,推到也青麵前,啞著聲音說:“給你,不要的話自己處理掉,我不回收。”

也青頓時紅了眼框,笙寒站一旁,急得額角直冒汗。她也曉得,此時此刻,外人理應退避三舍,將空間留予情侶纏綿,但現在……真的不是時候啊!

趁穎熏跟李誌翔攀談的空檔,笙寒一把抓起小絲絨盒,塞進也青毛衣口袋,先隨手指了張椅子,喝令敏世:“坐。”再抓著也青的手臂,揚聲:“我們燒開水泡茶。”

就這樣,她丟下半張著嘴的程敏世,推著還在用手揉眼睛的韓也青進入廚房。

也青的廚房雖非開放式,卻也沒有門,笙寒於是用最粗魯的方式拿水壺開瓦斯爐,裝了一點點水,發出一大堆噪音,同時急急附在也青耳朵上,開始解釋李誌翔此人的來龍去脈。講沒幾句,就有人發出驚呼……

“網絡淫──”最後關頭,四隻手同時摀上也青的嘴,阻止她講出最後那個“蟲”字。

狠狠喘了口氣,也青忙低聲問:“敏世知道沒?”

“還找不到機會跟他講。”

汽笛聲響起,水開了,也青手忙腳亂地泡出兩杯茶,交到笙寒手中,用演舞台劇似地說話方式,大聲說:“啊,壺不夠大,我再燒喔……程敏世你給我滾進來幫忙!”

笙寒端著拖盤進客廳,與敏世擦身而過。她才剛將一杯熱茶遞給李誌翔,廚房內便忽然響起一陣乒零乓啷,緊接著,換成敏世用舞台劇的說話方式,扯著嗓子喊:“沒事,手滑。”

很好,現在不知情的隻剩穎熏了。

笙寒於是坐了下來,伺機而動。

她整個人處於高度警戒狀態,豎著耳朵聽方穎熏與李誌翔對話,準備一出狀況就打斷。然而,聽了幾分鍾後,笙寒赫然發覺,這兩個人、似乎……蠻聊得來的?

也不盡然,因為穎熏雖然常開口,但說的都是諸如“真的?”“好棒!”“好有趣喔。”之類的鼓勵性短句,講時嘴角永遠帶笑,目光卻隱隱帶著評估。

李誌翔則一如往常,揮灑自如。笙寒坐下來之後,他更顯得意氣風發,一邊侃侃而談對時局的看法,一邊還不時抽空跟笙寒閑聊,討論喻爸爸有沒有退休俸,家裏房子貸款還清了沒之類的家常。

過了好一會兒,也青跟敏世端著一大壺茶走到客廳,一杯杯幫大家斟滿。

也許是笙寒給出的答案不怎麼令人滿意,李誌翔端起杯子,一飲而盡後毫不客氣地點評:“味道太淡。”

“瑪黑兄弟(Mariage

Freres)剛上市的櫻花綠茶。”也青拉長臉介紹茶後,忍不住又諷刺一句:“不要用烏龍的標準來評價。”

她的口氣相當衝,李誌翔臉色頓時有點僵,穎熏於是馬上開口,對敏世與也青說:“剛剛誌翔在講他當婚禮主持人的經驗,很值得一聽,尤其你們兩個。”

她舉起蘭花指,三八地向情侶檔的額頭虛點兩下,又轉頭催促李誌翔:“然後呢,你剛剛說新娘舅舅喝醉了,在台上抱著麥克風不放,怎麼解決的?”

雖然被那聲“誌翔”給激出一片雞皮疙瘩,這話題卻算安全,笙寒於是助興,恭請李誌翔繼續,也青與敏世見狀,隻得跟著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