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來,於是茫然解釋自己的行為:“那邊二十四小時開冷氣,暑假太熱的時候我都躲進去念書。”
她嬌憨的模樣十分誘人,以舫忍不住再湊近了些,低聲又開口:“當晚,我回到住處,失眠一整夜。第二天一大早,跑去舊書店買了本絕版書──”
“啊?”
“我在書上寫了你的名字,然後去芝大的失物中心,說撿到珍品,出示了我的身份證件,表明想親自還書,順便認識書主。”
講到這裏,笙寒已瞪大了眼睛,以舫笑著親了她一下,又說:“秘書毫無戒心,馬上幫我查出你的係別年級。之後……總之,你的生活非常規律,所以我很快就弄清楚你在校園裏的行走路線。”
“好幾次,我就站在離你不到一公尺處,猶豫是否該走上前。”想起這段,他莞爾:“寒,你知道嗎?你走起路來,真是昂首闊步,目不斜視。”
“今年的八月、二十六?”笙寒重複一遍日期。
以舫將頭埋進她的肩窩:“寒,我跟蹤你兩個禮拜,也掙紮了兩個禮拜,看能不能說服自己放棄。”
“巧遇?天底下哪有那麼多巧合。社科館再相遇那天,我等了將近半小時,看到你依然大步向前走,太陽穿過樹葉變成細碎光點,在你身上一閃一閃。”
“我對自己說,無論如何,再試一次。”
然後,他踏前一步,手越過她的肩膀,幫她推開社科院那扇嘎吱作響的大門。
以舫不認為自己做錯,卻也曉得,這行為並非純然光明磊落。因此,他選了個最恰當的時機吐實,除了期待能獲得諒解,同時也希望,所有欺瞞,即使本意為善,也在今年畫上句點。
他一直想要份坦率而忠誠的關係,她信任他,而他亦然。
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任何答複,以舫正準備抬起頭,卻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以熟悉的認真語氣問:“那、我的書呢?”
“什麼?”終於,有一次,輪到他反應不過來。
“那本有我名字在上頭的絕版書啊。”麵對他,笙寒攤手,掌心朝上:“我不記得你還給我了。”
遠方天空又爆出一長串煙火,在她的眼底燒起一簇亮光。瞧著笙寒嘟起嘴,一副理直氣壯模樣,以舫不禁慶幸自己早有準備。
他伸長手,從沙發旁的書報架上取出一本精裝書,遞了過去。她一把搶過,抱緊了,翻個身說:“我看一下,不準吵。”
“好,不吵。”
他在她身後,沒發出半點聲響,隻身體緊緊貼住。夜空如今滿滿全是煙花,絢爛至極,就在所有火光同時往下落之際,港口那端率先傳出一陣瘋狂的喇叭聲響,緊接著,在他們左右,一聲又一聲的氣笛長鳴,笙寒這才了解到,原來,有好多艘船,就在附近……
“我們也該去按個喇叭嗎?”要人別吵的那個,反而率先開口。
“不管它。”
“以舫……”
“嗯?”
“然後在你幫我簽的名字底下,寫的日期是十年前。”
“對。”
“十年前我還不到十七歲耶。為什麼你認為,高中女生會去花大錢,買一本社會寫實派的推理小說首刷本來收藏啊?”
“你素來特別,不是嗎?”
“……”
“可以吵你了,對吧?”
作者有話要說:
☆、雙重努力
一月四號,披著巴哈馬的陽光,笙寒回到係館門口擺了冰雕怪獸的芝大。
開學後,壓力回升,但有了上學季的經驗與成績當倚仗,她不但輕鬆修到雷波尼的課,也不時回頭找何曼討論,整個人朝氣更勝往常。
然而,步入二月,有些人慢慢看出來,她身上起了質變。
樂觀積極倒還在,隻少了些輕快,走神的次數開始增加,就連平日的笑容也帶了些恍惚,像是荷葉上清新的朝露,隨著旭日東升而慢慢蒸發,轉成朦朧的晨霧。
第一個發掘出不對勁的人是也青。二月上旬的某一天,她拎著三頁打印在紙上的電郵,叩叩叩敲開笙寒房門,舉起紙問:“這人有病啊?”
笙寒接過,讀了幾行,便肯定地給予否定:“沒。”
“她寫的都是真的?”
“我不確定。”笙寒又讀了半頁,抬起頭:“不過她真的是以舫前女友。”
對比紙上的內容與文以舫給她的印象,也青忍不住問:“你有沒有覺得,男人的智商高低,跟他們找女人的品味好壞,根本毫無關連……等下,這個愛希莉胸大嗎?”
見笙寒沉穩點頭,她怒了半晌,最後恨恨地說:“那就合理……他可以跟程敏世去結拜兄弟。”
笙寒有些心不在焉,聞言也隻給出個莫可奈何的表情。也青又指著紙上的日期告訴她,愛希莉在上上禮拜寄出這封電郵到芝大的中國同學會信箱,要求內部人士幫忙轉寄,中國學生圈查無此人後,發來台灣同學會,也已流傳了一圈,要是再無人認領,大概下禮拜會轉去香港同學會,可能還會發給紐澳同學會,那邊華人也不少……
“你打算怎麼辦?”最後,也青如此問。
看著手上把自己姓名全部拚錯的電郵,笙寒果斷答:“裝死。”
“要不要通知另一位當事人,有人不但公開他高中的戀愛事跡,還號稱是他的真愛,閑雜人等速速退散?”也青再問,語調諷刺十足。
如果她自己都打算裝做沒看見了,還跟以舫講幹嘛?
因此,笙寒再度果斷答:“不必。”
“怕傷他自尊?”也青問。
“那倒不是。就最近煩的事情太多,不想浪費時間處理這個。”
“這樣?那也好……”也青抽回笙寒手上的紙,唰唰唰撕成碎片:“我帶回去,免得你連看垃圾桶都煩,之後小心點。”
“為什麼?”笙寒不懂。
也青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瞪她一眼,反問:“你以為‘真愛’甘心就此罷休?”
“喔。”笙寒這下懂了。她想想後聳肩:“隨便啦。”
這句的確是真心話,卻被也青解讀成消極抵抗。她拍拍笙寒,又東扯西拉了一會兒,才帶著不安的表情上樓。
之後,事情果然如同也青所料,愛希莉奮起了。她終於找著了笙寒的學校郵箱,一封一封寄個沒完,同時,聽說也嚐試了喝醉、吃安眠藥、闖以舫辦公室找人被警衛攔下等等舉動。
這些事,多少構成心煩,但卻又沒大到形成烏雲遮蔽陽光,所以笙寒始終沒將愛希莉的所作所為告訴以舫,而在同一時段,以舫也什麼都沒告訴她。
二月中,以森在市區北邊買的臨湖別墅,裝潢終告完工。於是在期中考結束的周末夜晚,笙寒又穿上一件素麵無花的純黑長禮服,腳上套了雙一寸半高的包頭鞋,參加以森的新居落成狂歡派對。
離家之前,喻媽媽硬塞了這兩樣進行李箱。笙寒當時頗不樂意,現在隻佩服媽媽具先見之明,她到芝加哥後,遇上任何正式社交場合,都同一套行頭以不變應萬變,既方便又簡便。
因為主辦人的緣故,派對有大量設計師、模特兒跟時尚記者到場,玩得非常瘋狂。笙寒心裏原本就掛著事,這種場合對她而言,又從來就缺乏放鬆效果,因此她繼續掛著心事參與,等回到住處時,嘴角已累到怎麼努力都彎不起來了。
揮別以舫,跨進電梯,她先按下自己住的三樓,老電梯嘎吱嘎吱啟動。望著麵板,笙寒想了想,又按下數字六……
一分鍾後,叩叩叩,輪到笙寒敲穎熏房門。
運氣很好,不但穎熏在,也青也在。她們兩人一個從十二月起便戮力找正職工作,另一個則剛開始尋覓暑假實習機會,新鮮人進職場,甘苦談無窮,正聊得渾然忘我。笙寒對此一話題也頗有興趣,她提著長裙跳上高腳椅,聆聽有誌於出版業的也青說:投完履曆,發現職缺幾乎全在美東與美西,看情形勢必得離開芝加哥兩個月,租的房子怎麼辦?就這麼空著付月租不住人,錢心疼,要當二房東,卻又找不到租客。
“要不要租給短期來玩的遊客?”
雖然五年前的經驗不佳,笙寒還是覺得這計劃可行。孰料,她剛說完,穎熏便用涼涼的語氣補充:“不錯喔,還可以請李誌翔先生保管鑰匙!”
另兩人同時噎了一下,喻笙寒額角冒出三條黑線,韓也青則翻了個白眼,不客氣地問:“你還忘不了他啊,要不要敏世幫忙查電話?”
穎熏早已習慣自己的幽默感不被欣賞,她神態自若地改變話題,轉問笙派對如何,俊男美女貼近看,是否依然養眼?
這問題屬性平和八卦,應不至於引起任何爭議,然而,笙寒沉默半晌後,卻冒出來一句:“我被禮儀界權威人士糾正,說不該一直穿同一件禮服出席派對。”
穎熏微怔,也青打量笙寒身上那件眼熟的黑裙一眼,問:“‘真愛’的意見?”
雖然心情相當差,笙寒還是笑出聲後才點點頭,補充說明:“這是她第一次在公開場所表達敵意,我猜,她可能以為我想搶她工作。”
在愛希莉批評她的穿著之前,她正跟長期幫文氏拍照的攝影師聊天。這位攝影師在時尚圈頗有名氣,成立的工作室規模不小,前幾天剛貼出征人廣告。愛希莉經過時,他正執起笙寒的手,親吻一下,用法文口音跟法國男人的浪漫口吻說,比珠寶還耀目的美女,理當成為閃光燈集中的焦點,為浮生留下倩影翩翩……
然後愛希莉路過、聽到、炸掉。
“好吧,男人誠可棄,薪水不可拋,被男人棄了又被薪水拋,我決定給‘真愛’同情分……”也青風涼話講到一半,忽覺不對:“所以誤會在哪裏,你沒打算搶她工作?”
“當然不!”笙寒哭笑不得:“我問的是攝影師工作室新貼出來的征助手廣告。”
廣告裏要求應征者最少擁有兩年全職的工作經驗,她知道自己不符,但存了一絲僥幸。孰料,人家老江湖了,根本沒給她開口的機會,便將話題繞開。
也青覺得這也對,她認識笙寒十年,對方也美了十年,真有心要當模特兒早當了,現在下海實在嫌太晚。她於是點點頭,又馬上搖頭,問:“博士班呢,不打算念了嗎?”
“想啊。”笙寒不自覺長長歎出一口氣:“可是過去幾個禮拜,已經有同學陸續收到入學許可了。”
這個,才是她日趨不安的真正理由。
人類學博士班名額極少,一個蘿卜一個坑,眼看坑陸續被填平,不由得笙寒不發慌。起初,她還安慰自己,反正來芝加哥前已做好心理準備,念不上去就工作,隻是工作地點從台灣搬到芝加哥而已,沒什麼。但,當幾十份履曆表全部石沉大海後,笙寒赫然發覺,有一個很大的差異、或者說障礙,自己從未考慮過──
人在故裏能輕鬆找到的工作,於異鄉,悉數付之闕如。
一年前此時,如果她願意,時間可排到滿檔。溫泉民宿的老板要做型錄,不停跟她聯絡;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準備結婚,也透過關係找上門,出市價拜托她將婚紗照客製成MV;更別提各式各樣由民間基金會或政府出資的田野調查計劃,但如今,這些選項全都沒了。
在芝加哥,如果想獨立接案,她缺乏名氣與人脈招攬客戶;而若要進入好一點的工作室,又沒有足夠的學曆或經曆。最致命的是,雖然她的攝影風格與技巧受到不少讚美,但絕大部分公司,要的是能拍好“商品”的攝影師,而她的作品集之中,並沒有太多例子,能說服人力資源部的主管,給她這份工作。
過去半個多月,她到處碰壁,雖然還不至於驚惶失措,卻實在不好受。
她娓娓道來,也青聽到一半,便扭頭看著牆上的月曆說,時間還早啦,搞不好你在候補名單上啊,人類學這種沒前途的博士班很多人都申請到了又放棄,先別想太多,等結果確定再煩惱下一步,也還來得及。
“希望如此。”笙寒也看著牆作答,眼神卻有些渙散,臉上的笑容稍嫌勉強。
當當當,鋼琴聲響起,也青取出手機,講了幾句,馬上跟所有人抱歉──十分鍾前就是她跟敏世約好的熱線時間,居然忘了,她對不起朋友,對不起男朋友,更對不起電話公司晚間的減價時段……
“快去快去,我很習慣女人見色忘友。”穎熏揮揮手,將也青驅逐出房門。
“青青又恢複戀愛狀態了。”望著那個飛奔而去的背影,笙寒語帶感歎。
這句話,讓穎熏不由得多看了笙寒一眼。就她印象,前一陣子,這位也差不多,身上像裝了對翅膀,腳步輕飄飄,足尖永遠離地一公分以上,怎麼這會兒又腳踏實地,純粹因為工作找不順?
她將椅子拉近,問:“他沒打算幫忙?”
誰?笙寒怔了怔,才意會到穎熏指的是以舫,她搖頭:“我找工作,跟他沒關係。”
“怎麼會無關?”穎熏倒抽一口冷氣:“你明明就是因為想跟他在一起,才留下來的啊。”
愛希莉那封電郵流傳甚廣,穎熏也曾拜讀過。她起初還不曉得跟笙寒有關,後來知道了,將現實狀況與信中內容一連貫,立刻分析,即使是在跟文以舫分手之後,起碼還有個一兩年,愛希莉仗著文氏珠寶提供的機會,吃香喝辣。至於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想來好康更是享用不盡,顯然這位先生頗大方,難怪女人巴著不放……
話說回來,為什麼這一次,他完全沒打算照顧女伴?
非關真愛?還是因為笙寒不會哭不會鬧,於是這位先生樂得輕鬆,交往純享受、零負擔?
穎熏無法判斷以上因素何者為真、何者為偽,不過無論哪一樣,都夠讓她打從心底鄙視文以舫。
撇了下嘴,穎熏決定當文以舫不存在。她直接問笙寒:“你工作一定要找跟攝影相關的嗎?”
“不然我還有什麼專長?”笙寒反問。
“人類學啊,小姐!”穎熏作吐血狀:“官方文憑為證,中華民國在台灣教育部核準,外加芝加哥大學今年六月也會發一張。”